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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參加「大拜拜」的酒徒

 

「大拜拜」所見

臺灣省民間最熱鬧的慶典,無過於「大拜拜」。聽說是媽祖誕。媽祖是誰,也非我這個外來客可考。在臺四年,最後一年才下定決心,非參加一次不可,特請我同班好友羅美社兄留意。他聽到我要參加,特別邀請了幾位同班僑生一同去,記得有印尼的林里昇,星馬的何晏棠、章必成等。我們一行數眾,乘公路汽車依址前往。車抵村莊,美社兄已在那裡等侯。

漪哉!盛會!由美社兄率領,我們從第一家開始「大拜拜」。

「大拜拜」是一年一度的農村大節目,稼莊人家,把一年養得最肥的家禽,種得最好的農作物,釀得最好的佳釀,統統在那一天拿出來做菜酹神,歡迎親友共享佳餚美酒,識與不識,都沒有開係,那一天能一敘,認為是光寵。主人獻酒獻餚,大有不醉無歸之勢。美社兄及早告訴我們,開始不要放盡,免得幾下子便醉飽,以後望好酒而眼花,見佳釀而肚飽,豈不可憾!

我是好飲的人,田家米酒醇厚,香甜濃郁,而佳餚滿桌,想起宿舍膳食,一隻鹵水蛋加一片肥肉的克難飯。雖有警告在前,無奈斯應忍而熟不可忍。加上主人盛意拳拳,我們這班後生小子,那有不動食指的定力,大家都似有來者不拒之勢。每到一家,都非美社兄帶走不可。他看到我們這些外來客如此放盡,不須幾家便玩完了。所以,他不再帶我們逐戶去,先到他的家再算,他家才是真正的主人家。

羅家的擺設,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桌子上的碟盆雜陳,肉香陣陣。中間那一分盛著煮熟的雞,其肥大前所未見,黃澄澄的嫩皮,勉強包著豐滿的膏肉,像一頭大肥鵝似的。

酒徒談酒

美社兄的親屬不停用碗向我敬酒,酒是用碗盛著的。我立即想起魯智深這個花和尚,他對酒的嗜與豪。面對這樣豐盛的佳餚,早已嚥了一下,提起斗碗,一咕嚕便倒了半碗入喉。引得他們轟然叫好。這樣,我就成了他們喝酒的對象。美社兄有一位弟弟,我們在那天認識,想不到兩年以後,我和他都到了加拿大,并且同是密瑪士打大學研究院的同學,人生機緣實在難料。

臺灣的人民真好客熱情,「大拜拜」就更表現出來。我們轟飲豪喝,同行的幾位同學,有的已倒頭就地而醉,有的微酣高歌,醉態各陳,我酒量較好一點,但也差不多了。

我想:能不能飲,是有點遺傳性,後天的訓練有點幫助。如果天生就是個酒埕,訓不訓練倒是其次。不能而好,最多如歐陽永叔:「飲少輒醉」的醉翁而已。有訓練會好一點,但要變成酒埕,恐怕沒有希望。

外祖母好飲;家母也好飲。我的血液多少有點酒精的成份。這一輩子好飲,碰上佳餚,如果無酒,心裡就有點難過,像負了佳餚似的,也許這是酒徒的藉口吧!我酒後揮毫,常不自覺署上高陽酒徒四字,斜眼一看,飄飄然,雖然歪歪斜斜,倒也酒氣迫人,字帶微酣。「醇酒微醉後,好花半開時」。這境界不足為外人道,不是酒徒決不可體會到的。

由於體會微醉之妙,我決不作酩酊大醉,大醉就煞此風景,豈不可惜。

「大拜拜」我尚不醉倒,謝師宴就更「小兒科」。那年畢業,我們循例舉行謝師宴。我同寢室的同學,少有善飲者,但此時此際,不飲何待,大家掬出去。日本來的曹修建,化工系生。最狼狽的是他醉後竟啕啕而哭,顯得他來,有的室友已東倒西歪。好歹總算一同上車,回到宿舍,點點人數,卻少了沈國龍。他是香港生,讀法律系。清楚記得是一同上車的,怎麼變得「人面不知何處去?」

謀與良朋拚一醉

有些同學也漸漸清醒一點,等到半夜,還不見他回來。大家報告宿舍教官,并且分頭找他。西門町以至他可能到的大街小巷也找遍,就是沒有他的蹤影。後來,我們分開坐公共汽車回校。不意竟發現他伏在汽車的座位上,臺北市「Q南」公共汽車的路線像個「0」字,從「公館」到「西門町」站,週而復始,沒有站和終點,所以司機也不會過問乘客從何而來,從何而去,也不清車。臺北市只有這一線這樣特別。沈君沒有跟我們下車,醉在車上,隨著路線繞圈子。到我們找到他的時候,已繞了多少次?我們不知道。但從我們上車回宿舍算起,差不多有五個小時。所謂「爛醉如泥」,大概就是這樣吧!

我有幾位談得來的好友,見面是無酒不歡的。現任中央社香港分社主任關作安兄,有一段時期旅加,在他榮調倫敦時,在舍下暢敘,當然也是無酒不歡,到深夜非散不可的時候,怎麼說他也不讓我送他。他以為:要一個有醉意的人開車,倒不如坐公共汽車回家安全。

但是,他也飲得差不多,歪歪斜斜的走,能認得那輛車?到那裡下車?但他說:他有這個經驗,也有這種本領,一定可以安全回家。

翌晨起來,掛個電話給他。接電話是關太太,她第一句就說:「唉吔!你們怎搞的,他一開門,就醉倒了,要打電話給子女們,大家趕來,才把他扛上床上….......。」作安兄怎樣也記不起是如何回家的:坐地鐵?巴士?的士?一點印象都沒有,但他總能正確而安全地返抵家門,然後倒下來。這種情形有好幾次,他就有這個本領。

他今年從香港來加探親,一轉眼又失去了蹤影。「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能共此夕燈光,不醉何待!謀一醉是不容易的;也因此,人生能與好友拚一醉就拚一醉吧!

難得糊塗

酒量和年齡肯定有關係,年紀大了,有不勝酒力之感。我在三十五歲之前,如遇酒友於席間,會先和他喝一水杯純酒再說,彼此絕不含糊、賴帳。長女文心彌月之喜,我一個可喝大號四十安士純酒一瓶。這是一個清楚不過的紀錄,因為那一次宴會酒類多種,三湊四拚,容易喝醉,自己手持大號威士忌一瓶,敬酒、謝酒和應酬,就是手上的一瓶,到席終人散,那一瓶也點滴喝完,結了帳,自己開車載家人回家。到了臥室,和衣倒在床上,才一醉睡著了。以後家人告訴我,我開車回家的時候,車子已開得曲曲彎彎了。

到幼子文恩彌月的時候,我已從大號換上中號(廿五安士)。還是不能自己開車,相隔僅六載而已。差一點就到家門,還是忍不住吐了。恐弄髒友人的車,在酒醉三分醒下,將西式的晚禮服當胸一拉,哪啦啦吐在白襯衫上,用禮服的胸襟裹住下車。

回到家裡,胡亂的剝下來,自己也不敢看,用紙袋包好。次日,把它送到洗衣店去,很抱歉的對店主說:「這衣服很髒,最好不要看,多少錢沒有關係!」但店主說:「沒有關係,不看不能分類洗。」結果打開一看,他先打個噴嚏,趕快蓋起來,側著頭吸過一口新鮮的空氣,把手一推那包衣服,敬謝不敏的擺著手。怎麼說都不肯收。我想:其他的洗衣店也不會收了。祇好整包丟進垃圾桶去。

如果這樣才算醉,到今天為止,也就僅有這一次。

此外,有一次喝得也相當多,幸虧在自己家裡,對手是中廣駐加代表羅彥賢兄,酒酣耳熱之際,他唱黑頭竇二墩,我售新馬的臥薪嘗膽,南腔北調,一榻糊塗,記不清楚怎樣散局。但次晨起來,一枕酒氣,耳朵也不大靈光,拍拍它,還拍出酒來。老天,不是他把酒敬到我的耳朵,就是自己用耳朵喝酒了。人生難得糊塗,君祈莫笑!

人生能得幾回醉

長輩中善飲者,吾師李定一教授算是第一位。晚飲必飲,量亦不小,遇有同好,又平添幾盞。他和我坐下來,一枝廿五安士的威士忌剛好。他說他的嗜酒也有遺傳。此外,陳海光夫人是女中楚翹,我節制飲量才碰上她,好幾次躍躍欲試想比個高下,還是忍了下來。海光教授說他的丈人是開酒鋪的,是真是假,似不是開玩笑出之。臺北謝隆盛國大代表的姊姊,有一次在昭倫公所懇親大會席上,也教我大開眼界,來者不拒,杯杯直落,巾幗勝鬚眉多矣!得過日本文部大臣獎的書家王軼猛兄,也豪於飲,看來我是拚不過他。若論同輩,似不稍遜那一位。關、羅兩位,大概扯個平吧!錢舜麟也差不多。余道生、龍讜,有扛離場、架離場,和帶著小桶預備隨時隨地吐的紀錄,是酒陣中次一班馬。此外如鄺、陸與陳永昌諸君,一杯八分滿,保証將他們擺平,讓他們與周公一聚,鼾聲高唱而睡。

我服務的社團中,以中華文化復興協會同仁最善飲,每有宴會,酒陣諸將多起哄,或猜拳,或挑戰,目的還是杯中物。單獨出擊醉將,計有蕭、方兩公,堅守城堡,應付來搦戰者,得勝而必追窮寇者有盧、鄭二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者,伍、巢雙將。至於散兵游勇,或跑單幫者亦不少。多善飲之輩,防不勝防。郭翁曾在一次酒後,我送他回寓,從上車到下車,說著同一的話語,凡六十九次之多,卻是一字不增不減,亦真一絕。

人不能飲,小憾;詩人不能飲,大憾。有餚無酒小憾,有佳餚而無好酒,大憾。此高陽酒徒語錄也。「酒不到劉伶墳上土」。要是我們能飲,飲又何妨呢?只要有節制,不及於亂,不傷其身便可。人生是難得幾回醉的。不必說:「自古英雄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但我們在生活的糾纏中,在俗務蝟集下,能一杯在手,稍消塵慮,不是廉價的享受?


2013年 許之遠 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