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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重回香港與初為人師

 

重回香港

四川輪剪開波瀾向前,岸上的送行者漸漸遠了,只有浪花陪著航行。岸上沒有我的送行者,他們都在臺北說過再見了,我遠遠的回頭望,那些模糊的面孔,卻清晰地在胸海中出現,多麼熟識,多麼溫暖。

這四年,除了童軍,也許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時刻吧!往後的日子,也許我會有一些成就的滿足感,未來也許更安樂;但心境是截然兩樣的。因為成就的滿足感,是像戰士經過搏鬥似的,縱使沒有遍體鱗傷,也必會疲累不堪。未來的安樂?還只是不現實的憧憬,縱使這一天到來,也許已有黃昏的感覺,雖然是那麼安靜,但總缺少熱力四射的光芒。這種安樂,我會知道它代表另一種意義。所以大學生活的四年,回想起來,是何等令我眷戀著:那毫無機心的歡笑,精神生活這樣富足,求知慾這樣旺盛,思想這樣純真,憧憬這樣美好。這些往後的日子怎樣和這些相比呢?在飽受憂患之餘,中年哀樂以後,我忽然想到杜工部「忽聞官軍收薊北」的「喜欲狂」,因為他可以「青春結伴好還鄉」。我想到我能自由自

在地結伴還鄉的時候,這種快樂也許可以和那四年比美。詩人經「天寶之亂」,至少有我現在的年紀了,卻感覺得「青春」。那麼,我更何老之有?

很多同學都說「畢業等於失業」’有許多人愁眉苦臉,我看來總不是味道。這一點,更可看到自信心的重要,自信心決定了的意志,自信心不足的人,求其有卓越的成就,怎麼可得呢?

真要感謝上天,雖然我是飽經憂患,但這一生還沒有愁眉苦臉過。天大的事我總相信可以解決的,有些不能解決的事,但事情本身和時間把它解決了。說我盲目的樂觀者好,不長進和沒有計劃的人也好。我就是這樣隨遇而安的樂觀主義者。我決不為個人而遠慮。

好為人師

四川輪在四年前載我到臺灣;帶給我一個學習的環境。四年後載我回頭,帶給我一個重新面對的香港現實。我只當人生的一個歷程,沒有甚麼可慮的。我想,學徒時期睡過廁所頂上的床板,吃過玻璃鐵釘飯,身上有過鞭痕,手上有過瘡疤的人,還有甚麼更苦的生活呢?

回到香港,提著一個損舊的帆布袋。五、六個臺生產的西瓜。父親來接船,將我送到一個人家去。在那裡,他預租了一間小房。月租多少?總記不起,但廉價就是了。這一家住著好幾伙人,還有兩個上下鋪的床位,就在房間與房間的通道處。兩個床位對面而設,隔著通道相對,用布簾遮擋著。每個床位住著一伙,大概是夫妻吧。其中的一對,多了一個小孩,與我的單人房只是一板之隔。

那一年是一九六一年,香港已是寸金尺上了,但比起後來的增值,差距之大,則又小巫見大巫。

住下來才知道住床位的女人,都是附近舞廳的舞女。有小孩的那一位丈夫。終日在家,卻一言不發,做著燒飯和帶小孩子的工作。看來他是一個憂鬱的丈夫。另一位可不同了,高談闊論,有時還擺闊的炫耀自己一下。到我知道他是靠妻子當舞女養他的時候的,就從心底產生對他的厭惡;人間賤丈夫的嘴臉了,是這樣不知羞恥的。幸虧我不久便找到工作,就立刻他遷了。

臺大經濟系屬法學院的,聽說這是香港教育局不承認是合格教師的理由。這在我選科系時就知道了,因此并沒有失望,我沒有做了教師為職業的打算。但我當了教師以後,我是後悔的。這不是合格教員與不合格教員薪金上的差距問題,而是我深深愛上「人之患」──好為人師。

不稱職的人師與強盜

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確是人生一大樂事。在香港教了一年書,我深深體會教師的真樂。使我在留學和就業十三年以後,又放下一切,重新回到學校,為將來到大學教書的資格做準備。二十年來孜孜不倦的自修和筆耕,其中一個主要的理由,也是為將來教書做準備。一個不稱職的教師,他的罪過,比一個強盜還要大。因為他會把錯誤的觀念和知識,傳給不知多少純潔的青年,被害者何止一人,禍患何止一時。尤其是一些言行不正的教師,把人生邪惡的一面傳授給學生,那就更愧為人師了。由於有這一個識認,和對教學工作的喜愛;不敢做不稱職的教師,只可努力充實自己。我在香港教了一年書,也在多倫多華僑公立學校教過兩年,不但沒有缺過課,也沒有遲到早退的紀錄。

在北美教僑校,只是業餘的工作,薪水低,有些學校只是象徵式的報酬,但這是海外傳薪的工作,意義不是薪酬可以衡量的。一九六九年至一九七二年間ﺀŒ我曾擔任多市華僑學校董事會的董事長,那時尚有一百六十多位學生,從小學一年級到畢業班六年級,每週上課五天,從下午五時至七時。有一位教員常常遲到,不但浪費學生的學習時間,而且影響鄰室的秩序。我不得不正色的向他忠告:「你一個人的遲到,就浪費廿多位同學寶貴的學習時間,有些學童老遠坐車來,為的是接受祖語訓練和華文教育,我們如果不盡心的去教,不但對不起我們的學生,也愧對我們的學生家長。如果以金錢報酬來衡量僑校的教職,最好不要教下去,以免誤人子弟。」我想:人之患,不在好為人師;是好為不稱職的人師,誤人子弟的人師。

袁體仁先生二三事

我雖然在港教書一年,卻在三間不同的學校任教:德教小學、威靈頓英文書院、和遠東文商學院。前兩者差不多同時開課,屬全職教員的。後者稍遲,只講一科經濟學,每週上兩個晚上。由於出身艱苦,這樣長時間上課,當時并不以為苦。

德教小學是上午班的,設於西環一座舊樓上。是道教人士辦的一所學校。學費低廉,學生多半窮苦子弟。我們的校長是林萬任先生,主任是袁體仁先生。他們都是教育界名宿。校長是兼任的,不常在校,教務委諸主任。

袁主任畢業中山大學,是個風骨稜稜的士,一生耿介;好讀書,長於文史。他是東莞人,友好們稱他做「東莞四傑之首」。但我個人對他親炙有年,深悉他的為學為人。他是「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因為不論在品德與才識均高出一線,認識袁先生的人,一定同意我的識認。圈子中人都知道袁先生有這樣兩則故事:香港某私立大專,欲聘他擔任教席,但校長要先聽他的課才確定。到校長聽完了課,十分滿意,要下聘書;但袁先生不接了。

他說:「你不尊重教師,也不信任教師。你現在滿意我,可惜我不滿意你了!」論完就轉身,頭也不回離開。痛快哉!他為真正的讀書人出了一口烏氣。

其二:當香港文教界買學位大盛之時,大家知道他大不以為然,好事者卻倡議集資代他也買個博士銜。他正色說:「博士有何於我,我是博士之父。」壯哉!斯快人快語也。袁先生長公子海鎏兄,在香港中學會考已鋒芒畢露,負笈美國,亦以特優成績得博士學位的。他的確是「博士之父」。不但他的長公子有聲於學術界,其他的兒女,均學有專長。

袁先生退休後也到了美國,在兒女們侍奉中過著優遊閒適的日子;但關懷國是,不減當年,可知「志士暮年,壯心未已。」

真假讀書人

初出道的人,最易受帶領者的影響。有點像小孩受父母一舉一動的影響一樣,是深刻而長遠的。因為他已成了偶像或學習的榜樣。我日夕與袁先生相處,執卷問難;觀其任事,察其言行。就從來沒有發現他有一事不正,沒有一言不誠。他是那樣元氣淋漓,表裡一致的人。他走路的時候,脊樑挺得很直,昂起頭,一步一個腳印似的,和他的言談一樣,絕不拖泥帶水。這種軒昂奇磊的形像,至今猶歷歷在目。我旅加後仍和他間有書信來往。去歲,他忽然來多倫多旅遊,執手殷殷,愛護如昔。他還是那樣硬朗,還是那樣英氣勃勃。可見他也是個善養浩然之氣的人,我不禁為長者喜。

我國的「讀書人」和外國的知識分子大有分別。中國的「讀書人」要內涵有「士」的氣質,缺此,不能稱「讀書人」,祇能以現代稱謂──知識分子。即使拿到博士學位,缺少這一內涵,不能謂之「士」。「士」不是以學位做標準的。因此,近世中國典型的「士」,有博士學位的胡適之,也有沒有學位的王雲五、錢穆。

「讀書人」固然有一定的學養水準,因為有「士」的內涵,也因此有民胞物與的胸襟和人溺己溺的心腸。儘管其外表是謙誠的君子態度;惟其內守的,卻是十分強烈的是非觀和自尊心。

朝秦暮楚者,決不會是儒家的士,充其量只是個縱橫家。儒家的士,即使有了官守,三策而不用便辭官,三諫而不聽也會辭官的。做官的,布衣的都絕對不會奴顏妾態。這是士人應有的自尊心的表現。真「讀書人」和「假讀書人」的分別也在此了。

袁體仁先生是個真正的「讀書人」,是我們後輩做人處事的榜樣。「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我慶幸自己在正式「出道」的時候,遇到這樣一位嚴師益友。

委屈的小販學生

我在德教小學當五年級主任。第一天上課,看見一雙雙小眼睛,像小精靈的盯著我,我趕快看看自己的腳有沒有站好,清一清喉嚨才開口。這些記憶,現在想起還覺得可笑。幸好幾課以後,便習慣下來,開始領略教書的樂趣。

那些童稚的天真,看到他們的進步,心中的喜悅,不是菲薄的薪酬可以阻撓得來的。這些來自窮苦家庭的孩子們,有許許多多說不完的故事。使我對他們額外的矜憐。

有一位姓唐的學生,個子那樣矮小,卻長著一張大嘴巴,聲音是沙啞的,像個成年的人。那一天,他的默書又不合格。我執起籐條要打他的手板。他一向是那樣倔強,每次打手板,他習慣看了一下以後,手板向衣服一擦,便又伸出來;有時連眉頭也不皺上一下。這一次可不同,把手板伸出來,兩行眼淚便跟著掛下,一副委屈的樣子。我忍不住的說道:「你這次默書,默得這樣差,完全沒有做準備;這樣懶惰,難道還不是你的錯過麼?」他聽了以後,卻放聲大哭起來,看來他想申辯,但凄苦得說不成聲。看看他那委屈的表情,我實在不忍再責罵。這個孩子一向是同學訕笑的對象,我囑他下課到教務處來。

下課以後,他是來了,就是一句話也不肯說,眼淚滿眶在打轉。我只可叫他回去;把他的鄰居同學請來,才知道這位姓唐的學生,每天放學以後,挑著掃把上街叫賣。

昨天做不到生意,被父親狠狠的打了一頓,餓了一個晚上,那裡還有心情溫習做默書準備呢?怪不得這個委屈的瘦小學生,為甚麼嘴巴這樣大,聲音這樣沙啞。可憐的孩子!我趁著下課的空檔,再把他叫來,一同下街去,在街邊的雜貨檔上,買了兩枝維他奶,塞一枝到他的手中,他一面喝著,一面疑惑的看著我了。

難忘的童真

貧苦的家庭,不但缺乏一個安靜的讀書環境,有些孩子,還要為家庭的生活分擔責任,因此不能專心求學,以致成績低劣,招惹同班的訕笑,自尊心被踐踏著,抬不起頭來,這是多麼殘忍,多麼不公平的事。

從唐同學的瞭解以後,我覺得對一個成績平庸,甚至低劣的學生,設法恢復他的自信心比懲罰更有效。也從他的身上,得到了證明:

我對他特別的接近和鼓勵,先消除他的自卑感和恐懼,在功課上多給他一些指導,縮短和同學間的差距。過了一段時期,特別為他製造機會,讓他表現出功課的進步,而且還有個聰明的腦袋,我帶動同學們對他鼓掌,說幾句適當揄揚的話,使他感到榮譽的滋味。

以前每遇到我發問問題的時候,他就趕快潛伏起來,避開我的視線。現在不同了,充滿自信的眼光,蠻有準備的挺著胸,有時還爭著舉手作答。我想:他已恢復了自信心。

學生的任何成就,是做老師的精神報酬,不是金錢可以衡量的。也許世間上只有兩種關係的人,不會產生妒忌。第一、父母對子女的成就,不會產生妒忌。此外,就是老師對學生的成就了。

五年級有兩個聰明好學的同學,一個叫陳正篪,另一位叫鄭志明。聽論陳在六年級時,已轉入官立小學去。鄭則留校,參加小學會考,成績優異,也免費保送入了官立中學去。此外,還有好幾位同學都考得理想,分發到官津中學去。這些消息,都是當年接替我的陸兄在信上透露的,遠道聞之,也興奮了好幾天。

到我向他們告別,要到加拿大去的時候。這一班小朋友,特別約我到「兵頭花園」去,大家歡聚了一個下午。我們圍著一個圓圈,做遊戲,吃冰棒和說故事。我特別為他們講幾個出身貧苦的歷史人物的故事。到我們說珍重再見的時候,他們依依之情,到今日猶歷歷在目。


2013年 許之遠 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