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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燈讀史人何在」- 敬悼余公超平先生之喪 ─

 

1998年12月1 日

早幾天我尚向余道生兄問訊,始知超平公不慎跌倒而入院,頗感不妙;緣余公年在九十五,老人怕跌。偶憶此間人瑞伍于鏗長老,九十一歲尚健步,但跌了一跤,不久便去世。兩天後遂驚聞余公逝世,至感哀悼。兩日來重讀「超平文存」及「輕鬆集」,桭觸余懷。他是國中大老,黨中健者,人中長者,豈僅個人之私恩私義。這一念間,原已為本報寫了一篇長文,不宜另佔篇幅的想法改變過來,寫此追悼文,藉為同志及讀者告。

一、文章報國的一代楷模

余公長於文事,歷任醒華日報編輯、新民國報總編輯、社長,其大塊文章,讜論縱橫,在抗戰期間,為新民國報寫的社論逾百篇,對鼓舞僑胞支持政府抗日,起了很大的作用。在這一段時期,溫哥華、域多利是華僑聚集的重鎮,人口比多倫多或加東多得多。新民國報原為孫總理手創的報紙,余公乃繼夏重民、陳樹人、謝英伯後為該報總編輯。黨國元老如林森、邵元沖、程天放等曾長期為該報寫專論。該報刊頭題字為元勳黃興的手書。余公在民族存亡繫於一戰的關鍵時刻出任艱鉅。故戰後得蔣主席頒予勝利勳章。此外,余公以維護自由、民主,反對獨裁專制,鼓勵華裔加人克盡國民義務,參加加拿大軍旅服役,獲加拿大總理金氏獎狀。

抗戰時期加拿大主要中文報章只有加西的新民國報和加東的醒華日報,均屬國民黨黨報,總編輯每多由國內選派或由留學生擔任。余公是唯一就地取材,且任期最久者,而其成就亦最可觀。余公以一華僑子弟,一不靠國內勢力;二不靠學歷。完全以自學成功,專心文事,成為加西一枝無堅不摧的健筆。其卓越的識見,又使他能洞識先機,不但文采斐然,立論嚴謹,且億則屢中,成為判斷時局的高手。日久為僑眾所信服,所以能鼓動風潮,造成時勢。書生論政、文章報國,余公可為一代楷模。

二、忠臣孝子的艱危身世

「求忠臣於孝子之心」。這句古訓,在時興的「識時務者為俊傑」,當然嗤之以鼻。但我們回心一想,今日趨勢附炎的風氣,笑貧不笑娼的時代,何嘗不是因為識時務的「俊傑」太多而成風尚?安貧衛道之士,幾可謂稀有動物,彌足珍貴了。

余公的封翁毓材先生,吾粵開平人。一八九七年(時年廿一歲)來加。這一年,正是德國佔了膠州灣,俄國佔了旅順。孫總理已組織了興中會(一八九四)和

第一次廣州起義(一八九五)。毓材翁已很響往革命了。以後中國又歷八國聯軍入京,孫中山領導的革命也風聞於世界。一九一一年,孫中山經美來到加拿大籌

款,準備再一次在廣州起義。當時毓材翁已在卡加利加入傾向革命的致公堂,並任該堂司庫。孫總理從溫哥華到卡加利籌款和組織同盟會,就是毓材翁的協助。當時加盟者由孫總理親自主盟,計有余毓材、李銳軍、余耀棠、余卓凡、雷某等數人,毓材翁的長辮也由孫先生剪了。這一次籌款,溫哥華致公總堂的堂址也向銀行抵押了,連各埠捐款都交孫先生匯回香港購買軍火,發動轟動世界的黃花崗之役,革命風潮由是彌漫全國。同年十月武昌起義,滿清便被推翻。因此,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墓的最頂一塊紀念碑,刻了「加拿大總支部」數字。

從毓材翁開始,其子勤平、超平,孫藉容、溢池,曾孫道生等均為國民黨黨人。

余公超平十六歲即來加,二十歲在卡加利加入國民黨。曾短期歸國協助毓材翁經營商務,旋即回加。自加入國民黨後,除近年以年高體弱,不勝繁劇外,幾全部歲月投身報務黨務工作,真可謂鞠躬盡瘁於黨事。余公一生清淡,其所謂艱危者,操深慮遠,非其個人,乃憂患於黨事艱危也。

三、別有詩才的海外高手

詩人錦心繡口,非關學歷,尤不關官職練歷,乃別才也。無此別才,終身不得入詩門一步,故施施然之大學問家,亦有望門興嘆者。詩人雖非聖人,惟詩人壞蛋最少,因詩為性靈產物,詩人不失其赤子之心,而且詩教常在涵詠之間,受益而不自知,故心中趨慈悲。不但易於憂國傷時,還兼及萬物蒼生也。所謂:「為書憂蠧,為月憂雲,為花憂風雨,為才子佳人憂命薄。」這種慈悲能做大惡人嗎?我國歷朝大詩人,自佛教傳入中國以後,晚年很多學佛,正是理想接近之故。

余公大塊文章寫得好,詩也做得好,但十九都是感時傷事的,正是當代詩人的特徵,基因百年來家國之變,感觸傷懷之事特別多的緣故。余公詩高處有魏晉之風,蒼鬱又可近老杜。他二十七歲便有大量的詩作,畢竟算是早熟的詩人,其生性奇磊,孤高能一生自持,從開始寫詩便見。如「自詠」中的寫照:「鯤魚曷宿池,鳳凰不棲草。棲草實凡禽,鳳凰何潦倒。潦倒亦非奇,此由時勢造。萬方積穢多,徒筆烏能掃。任他荊棘榮,那怕梗楠槁。鳩鵲自分巢,牛驥肯同皂。當年志未頹,人亦何曾老。虎變自揚揚,龍潛猶浩浩。但食武陵桃,不食鄰家棗。藏器以待時,養晦究何惱。翻作稻粱謀,無限林泉好,記曾操月旦,主義堅懷抱,雖無匡時篇,卻有鋤奸稿。砭俗與鍼風,這是心中寶。豈同逐臭輩,見利抑同道。」這首詩是余公開始寫詩時,初試啼聲之作〈二十七歲〉,卻是氣勢雄渾,格調高古,一韻到底,其才情可見。我以詩長,原只想錄幾句,但一路寫

來,不忍斬斷,且係「自詠」、自寫胸臆的夫子自道,其擲地有聲,不由自主全錄下來,亦可告後之來者,加西百年史中,有此性格奇磊,不肯從俗的詩人。

余公長詩不多,但都氣勢雄渾。如「哭麗貞」:「挑燈讀史人何在,今夕惟餘杜宇啼。凄絕堦前蛩韻急,小窗照映月沉西。……傷心一死成長恨,恨熬幽明兩路征。」其情真能寫到絕微處。余公畢生淡泊,雖言直筆厲,但風度卻平易近人,我們可以從詩中見之:「抱志不夷亦不惠,持心無已亦無貧。」這兩句真神來之筆。伯夷,聖之清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余公不夷不惠,不刻意做作,天性自然,隨遇而安。亦無己無貧,其個人無求感〈時年二十八歲〉。這樣說說雖易,但余公卻畢生就是這樣,認識他的人都知道。詩人真赤子之心,乃見其真也。余公生於亂世,傷時感事的好句就太多了:一憂患幾經成獨鶴,窮愁每逼似奔鶉。」「魂銷最是花開後,淚湧偏逢月上時。」「引狼底事遼天失,屠狗成名國運遷。」「微生我已哀同輩,夢死誰還覺後人。」好句很多,最後兩句,乃「重遊檀島有感,寄餘園、心國、之遠、道生諸子」,沒有在詩卷刊印,這是

後期的詩作了。

四、平生風義的師友長者

我與余公相差三十二歲,叨承垂交,使我得近長者,雖年紀差距遠,但志趣性格差距近,所以情同師友之間,他晚年怕傷腦筋,已少寫詩,每寫亦每寄給我。前後相唱酬者衹有三首。兩首刊在我的詩集,但我的文詩太多,很多隨寫隨掉了,有的也忘了。上段引余公最後一首,我有和詩的,還是這兩天,把余公歷年寫給我的書信重讀中檢出來。其中有兩句答他〈前引的兩句〉:「哀吾落拓吳中市,羨彼能居魏闕人。」前句典出子胥吹簫吳市,後句引自「菜根譚」:「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

余公對我真長者風範,我有兩次到域多利看他。第一次是我為星島日報寫「唐人街外史」〈章回小說〉,實地到域多利看唐人街。把地形看熟,那裏是「番攤巷」、致公堂、孫中山先生下榻的酒店、那裏是王昌行刺湯化龍的地點,「唐人街皇后」出沒之地段,「女傭案」發生的餐館。都是他帶我去參觀,並講了很多史實和掌故,我能寫得該書活潑生動,很多和他繪聲繪影的描述有關。第二次看他,到過他的住處,和毓材翁的靈墓。

余公和我有緣,他很像我的三伯父〈許憲安,主審日本華南派遣軍總司令田中久一戰犯的軍法官,判田中死刑,槍斃在廣州流化橋〉。瘦削高眺,雙目炯炯有神。「望之儼然,近之即溫,聽其言也厲。」余公就是這樣一號的君子人物。我有兩次參加總支部代表大會,第一次是余公擔任會議主席,通過「宣言」,我是起草人,會前分發了,主席當然在會前讀過。竟然當眾說:「我在總支部幾十年,沒有讀過這樣好的宣言。」就這樣一字不改通過。我不應該在這裏自我吹噓,但是代表近百人都聽到,我對長者的提攜,以感恩戴德之心,在今日寫出,尤感傷懷,只可請讀者厚諒了。

去年,我由「聯經」出版「一九九七香港之變」,寄了一冊給他。他回信說這幾年怕傷眼力,已無法讀書了。「但由於史蹟及此書的吸引,一直到無法讀下去才放下,晚上在床上亦復如此,我現在已讀完此書。」其它的揄揚,他用三十二個字概括,由於私隱,我就不寫了。但長者不以「文人相輕」,其激勵後學之心,真令人感動。

余公高齡壽終考,國失大老,黨失楨幹,世失長者。其生有自,其去有思。公義私恩,他都無負忝生。光風霽月,光明奇磊的走完人生,他的著作,會照亮愛國家、愛民族、愛其畢生效忠的黨、同志和中國人的心。

〈寫於中華民國八十七年十二月一日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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