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海外報章,盛行連載武俠小說,蔚然成風。如果也算是文藝作品,僅屬「時興」的流行小說,談不上學術。臺、港學校,過去絕不容許武俠小說擺上圖書館的書架上。兩個月前,臺北開了一個「金庸小說國際學術研討會」;不僅學術,而且稱之為「國際學術」,確教人耳目一新。雖然還有一些學者謔言:「這是學術界和娛樂界合作的好戲。」娛樂界是以娛人為業的。學術界與之合作而成「好戲」,則合作之「學術界」已失去嚴肅的學術本旨,成為娛人的「好戲」的泡製成員了。
在研討會開會那一段日子,金庸手創的明報,每日都有作家在篇幅上評論金庸的作品;似都是揄揚和讚嘆。蘇轍「上樞密韓太尉書」,有這樣兩句:「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金庸的武俠小說的評價,經過如此的「學術研討」和當今文人的揄揚,駸駸然與蘇轍所仰的歐陽修及其同遊者共比肩。怪不得還有人以為金庸的武俠小說,可以成為研究的「金學」。漪哉!盛會也。
錢鍾書應可算我國近代傑出的文學家,其外文造詣亦復可觀;且是留在大陸的老一代最好的繙譯家。「文革」出版的「毛語錄」,錢主持外文繙譯的負責人。「六四」天安門事件發生以後,錢寫出一首「閱世」的七言律詩;表達他的不滿,傳誦一時,逾九十高齡於近月去世。在他生時聽到有人要提倡「錢學」,錢鍾書很不以為然的說:「這是不三不四的人,說著不三不四的話。」錢比金庸謙沖得多了。
金庸小說讀者之多,其影響深遠,不能以其可議的觀點而減少;正因為這樣,和一般讀者的鑑別能力有限,金庸作品有待匡正之處頗多。不避忖陋,寫此文有待高明。
金庸曾將自己的作品,串成一副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每一個字代表一部武俠小說,依次:「飛」—「飛孤外傳」;「雪」—「雪山飛孤」;「連」—「連城訣」;「天」—「天龍八部」;「射」—「射鵰英雄傳」;「白」—「白馬嘯西風」;「鹿」—「鹿鼎記」;「笑」—「笑傲江湖」;「書」—「書劍恩仇錄」;「神」—「神鵰俠侶」;「俠」—「俠客行」;「倚」—「倚天屠龍記」;「碧」—「碧血劍」;「鴛」—「鴛鴦刀」。共十四部主要著作。
我讀金庸的小說,一來作消遣;二來屬好奇。但不管怎樣,我讀的時候倒是很專心,這是習慣使然。作為二十年的讀者,我對金庸的作品是熟悉的,應是平情之論吧。
一、國無正統‧人無正派
中西文化的差異,反映在文學作品上,中國文化是東方的主流,以歷史悠久,民族傳統的薰陶很深,古往今來作品,都反映作者真實的精神思想、胸臆,沒有一個作者置身於作品之外,所以文如其人,即使借喻美人香草,實際還是作者真實的思維;這是中國作家和西方作家最大的分別。舉例以明之:德國著名作家歌德,寫「少年懷特的煩惱」,少年的懷特對少婦的癡情,最後穿了燕尾服跳海殉情。然而歌德實際的生活,到老而尚風流,不斷更換戀愛對象。俄國大作家托爾斯泰,寫「戰爭與和平」,把男女主角寫得很完美,對愛情很堅貞。然爾斯泰本人對愛情並不信任,他說:「如果你相信一個女人一生愛你,等於相信一枝蠟燭燃點你一生的時光。」還不止這樣,他唯一的遺囑:「不準妻子見我的遺體一面。」再說美國大作家海明威,在許作品(包括「老人與海」)都對生命的執著和重視,但他自己拿獵槍自殺了。我還可以再舉很多例子,說明西方作家和作品的表現完全分開。中國作家不一樣,莊子是莊子,李白是李白,蘇東坡也是蘇東坡,作品的表現和人的表現是一樣的,分不開的。我們有這個觀念,從事解剖金庸的作品就容易理解了。
我們不能武斷金庸的作品,負有某一種任務或作用。但不能否認其作品最初都在香港左報發表而成名的,其意識形態,雖不能武斷依附中共,但不會抗衡應是最低的要求。否則怎會讓他長寫長有?中國人在海外,當時還是講正統,講倫理的,要改變這種意識,金庸的小說真是「湊巧」的妙方。打破法統的正統和文化的道統是很重要的兩個關口。讓人們可以快速的接受一個非正統、非道統的政權和倫理觀念。原來人類社會的改變,觀念最難。觀念改變了,一切便迎刃而解。蒙古人到中國建立政權,不但祭孔,還刻意把孔子諡封到前朝未有的尊號,改變了由異族統治的觀念,確定其繼承正統和道統的地位。滿清入關,否認江山奪自明朝,乃順天應人取於流寇改元順治,並照顧明宗室遺裔。也改變漢人反抗的決心。「鹿鼎記」的韋小寶,原是忠於大明的,入天地會做了陳近南的徒弟。後來冒認而代替淨身的太監,入了清宮。金庸筆下美化了清廷統治階層,沒有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概念。然後擇以異族也好,漢人也好,只要對被統治者好,誰做皇帝都一樣。由韋小寶這個正邪不分的人,否定正統、道統綱常觀念,甚至謅笑正統和道統。金庸筆下對美化流寇李自成等人物,著力最多,同樣達到這一效果,就是謅笑正統和道統。以金庸這把年紀的讀書人如果說他的描寫是沒有機心的,誰能相信?我只舉其犖犖大者,其實金庸沒有一本作品不宣傳這種觀念。
金庸小說的人物,我真找不出完全正面的一個。都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師不師、徒不徒、夫不夫、婦不婦。最正面的「射雕」郭靖和「天龍八部」的喬峰令人心儀的大英雄,還是有瑕疵的一面。武俠不是聖賢,當然不可以苛求。但何必一定謅笑正派人物?八大門派在金庸筆下是正派,但沒有一個正派人物不暗藏禍心,爾詐我虞。金庸筆下說的邪教,沒有一個不可愛的。金庸明捧的正派而踩在腳下;明罵的邪教暗捧到天上。人生價值觀就這樣顛顛倒倒,金庸所為何來?他能說沒有機心嗎?
二、名節糞土‧朝秦暮楚
我國倫常的維護,大致是:廟堂教忠,民間教孝,江湖教義。武俠小說講的是江湖恩怨,金庸常用歷史事件作為時代背景來寫江湖事,原是不錯的主意。我國名著「三國演義」不是史部,它是小說,但它的影響遠遠超過「三國志」。三分歷史真實骨架,七分附會血肉,構成一部活生生的名著,真是大手筆;「水滸傳」也有時代背景,腐敗朝政使人活不下去,迫上梁山聚義反叛。如只論人物性格鮮明,比「三國演義」尤有過之。也許金庸對人物的刻劃,受到意識形態的束縛,少見賦予正面人物形象。像上述的郭靖、喬峰,以及書劍恩仇錄的陳家洛,還能在金庸筆下保持一貫的性格。其他上千的人物,都是可正可邪,能正能邪,像精神分裂的病患。不必說江湖節義,連社會重視的名節全不放在心上。道士、和尚都帶上一點意滛,表面貞型的婦女,私底下都不貞,幾乎有女皆蕩,無婦不滛的境地。男的大節可以不拘,女的大節也可以出入。段正淳、韋小寶對女人「有殺無賠」,這種觀念,對社會道德的影響很大。金庸又製造了可怕的復仇心理:你這個爛四流的段正淳可以到處拈花惹草;他的老婆找個最髒、最不堪的第一惡人、仇家延慶太子;在他垂死滿身血污中姦滛,作為對丈夫不忠的報復。這種構思,真可謂怵目驚心,對社會風氣的影響,說多壞有多壞。金庸又把忠臣之後(袁崇煥之子)與亂臣賊子(李自成之子)合流,其居心何在?
三、怪力亂神‧文化叛逆
有一份報章,刊登有這樣消息:「北京大學教授陳平原先生,曾讚譽金庸小說道:『他把儒釋道、琴棋書畫等中國傳統文化通俗化了,所以金庸小說可以作為中國文化的入門書來讀。』」我不知道陳先生是一門專科教授。我國儒學自漢武帝尊儒罷黜百家以後,成為文化的主流。重禮樂乃尊重體制;修身進而治平;外王內聖之仁,人文為本,這些儒家精神,正是金庸筆底謅笑的腐儒之見。釋家以眾生平等,故第一戒乃戒殺生,第二戒倫盜,第三戒妄語,第四戒邪滛,第五戒飲酒,這是基本的戒律。佛說十善中分三大類,有手業淨、口業淨和意業淨。佛說又有「六度」、「四無量心」和「十力」等功德。金庸小說中不但沒有揄揚;剛可相反,所有小說人物都犯上,而且視為「情所必至,理有固然。」道家清淨無為,稱其教視「老子為諸子百家萬變之宗」。教義提倡:「修身、尊道貴德,絕學無憂、絕聖棄智,為百姓立心,恒持道家三寶。」這些重要的道家理論和實踐,試問那一本金庸小說能道其概;也絕不是他的筆下所描寫的道派中人,以煉丹與劍術所能而成「道」。金庸談禪也只歸諸野狐禪;更談不上儒釋道的真義,他只是藉三教之名,似是而非的取其糙粕,作怪力亂神的描寫,增添人物的光華,達到貶抑中國傳統文化之效。陳教授居然教人「作為中國文化的入門書來讀。」我真懷疑陳教授不知何所擇而云。這種誤導,簡直假學術以殺天下後世。外行人千萬不可冒充內行。
四、草率成文‧別字連篇
從金庸的作品看,他是有才華的人,讀書很博雜;可是看不到那一門文學、文體下過深工夫。因為他的賣弄,詩、詞、駢體、對聯都會出現在他的作品上。但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個人的觀察,他對聲韻學只略知皮毛,以致未能完全辨別四聲,所以詩詞與駢對之道未入佳境。不僅在作品上讀過他寫的這類文體,還有一次他賀香港一對所謂才子才女的結婚,似詩又似聯的賀詞,平仄有誤,給我的印象更深刻。但他行文流暢用字活潑,修辭功夫不壞。這是他寫作歷練、才情結合的成果,是金庸作品最足稱道之處。也許由於他的多產,整體來說,還是結構欠週密,首尾不相呼應,以致文氣不貫,是其一弊。但這弊端,以金庸之文才,是可以避免的,其奈草率何!是真可惜也。
草率之為害,不僅如上述。若不功深,會有錯別字出現。普通人可以等閒視之,文學家特別像金庸這樣好名的大家,是相當嚴重的缺失。惟金庸作品的錯別字太多,又不能全歸諸草率。所以我說:看不到那一門文學、文體他下過深工夫。香港有一位署名「馮老師」的作者,為文揄揚金庸之餘,還是對其常犯的錯別字說了這些話:「金庸小說倒有些錯別字,各位要當心,例如『交代』誤作『交待』、『神志迷糊』誤作『神智迷糊』、『噩夢』誤作『惡夢』、『寂寂無聞』誤作『藉藉無名』、『一攤血』誤作『一灘血』、『標致』誤作『標緻』、『果腹』誤作『裹腹』、『漲紅了臉』誤作『脹紅了臉』、『兔後鶻落』誤作『兔起鵲落』。」其中『藉藉無名』的正確用語,應改為「無籍籍名」;成語出於韓愈「送僧澄觀詩」:「道人澄觀名籍籍。」由於印象中金庸的錯別字很多,故在寫本文後,重新翻開他的作品,學棣周君也幫忙翻檢,真是很多,只列金庸常寫的錯別字小部份(括弧者為更正字):「寒喧」(暄)、「心情平復」(伏)、「膽色」(識)、「元兇巨惡」(兇)、「眼花繚亂」(撩)、「根深蒂固」(柢)、「吝惜」(嗇)、「陸繹不絕」(絡)、「蛇吐信」(芯)、「垓心」(核)、「小氣」(器)、「一坯黃土」(壞)、「返璞歸真」(反)、「猶移」(豫)、「長眺身材」(挑)、「渺無音迅」(杳無音汎)、「黃蓮」(連)、「文縐縐」(謅)、「陰差陽錯」(陰錯陽差)、「泊泊流出」(汨汨音骨,不絕也)。
後語
從五十年代興起的武俠小說,到現在近五十年,作品之多,如只以量算,應為我國古今分類書中第一。濫竽作者行列者多。論名氣之大,金庸穩居首席,其才華亦在其他作家之上。梁羽生、諸葛青雲、古龍與金庸同時並出,才情難與金相抗頡,許多人以為古龍亦有才,我不為然,古龍根基淺而失諸野,偶發狂言,不值識者一笑。若論結構嚴謹,筆力千鈞,金不及臥龍生與伴霞樓主;若論江湖教義,未必有益世道人心;但兩者均心存名節,必無害於後世,尤為金庸難於企及。作品之形象以書家論之,或使讀者較易認識。金庸像張旭之狂草;驟看令人神眩目奪,久看不外如此。臥龍生如米南宮的勁道鍊達,功深自見。伴霞樓主似東坡書,自有一番神韻,久看始覺婀娜多姿。時間是藝文優劣的最後裁判者,一切吹捧會在時間中沉澱,真正藝術價值便浮起,還它真正的評價。金庸在眾多揄揚聲中,如能讀到本文,退思補過,勤於精進,未來成就可能較好,余將翹首而望。
(一九九九年星島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