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3月13日
同文梁麗芳女史在此中「談文」,提起師尊葉嘉瑩教授;使我寫完港中才人張紉詩,重讀葉教授的著作和搜集她近日訊息,經周來的準備工夫,繼仰止「宜樓」之後,對葉教授瘁力於海外傳薪,和她在中國古典詩詞的成就作一簡介。
張紉詩在詩詞的造詣與作品的繁富,成就之大,真可謂不遜鬚眉;她集畢生精神在詩詞的創作上,詩作之多,應在葉教授上;然論研究精到,在傳薪工作與學術上的成就,發前人所未發,影響之大,當非張紉詩可及;以路線不同,難作比較,祗能說各有成就,旗鼓相垺就是了。
葉教授生於一九二四年,北平人;畢業於北京輔仁大學,是蜚聲詞壇顧隨教授的高足;曾任教於臺北的北二女中、淡江文理學院。我在臺大讀書的時候,她已出為臺大文學院任「大一」國文教席。當時臺大文學院,遙承北大一脈的院長沈剛伯;教授陣容,可謂集兩岸文史耆宿與精英;特別中文系,如臺靜農、毛子水、屈萬里、董作賓、詩家戴君仁、詞家鄭騫、張敬,還有許多著名的經、子專家,真是人才集中,一時無兩。葉教授時年尚未及四十,即能廝身其間;除非有特別成就,是很難得到這批教授群不反對的。
這一代教出來的學生,先後任教香港的港大、中大、或北美大學、或成著名的作家如金耀基、羅錦堂、逯耀東、白先勇、李敖、於梨華、陳若曦、葉維廉、何秀煌、余玉書、林尚義等,都是當年出身臺大文學院的。以後,中文系為葉嘉瑩先後開科如詞選、詩選等,聲名鵲起,以後受聘到加拿大UBC大學任教,直至退休。
葉教授在UBC大學東亞系任教,很得學生的愛戴,造就的人才也很多,梁女史對師尊的揄揚,亦可見其內心的傾慕。文中提及為古典詩開課,一脈傳承,亦概知「百年樹人」,為師的葉嘉瑩亦足堪慰,這僅是所知其中之一端而已。葉退休後,將退休金悉數捐給大陸「宋慶齡兒童基金會」,為教育中國下一代的宏襟偉抱,真值得我們敬佩。
葉教授退休後,還是不忘故土,每年到大陸南開大學博士班擔任導師,又在溫哥華基督教嶺南長者學院開科,想來亦有七、八年了。前歲又和詞家學者繆鉞先生合著《靈谿詞說》一巨著,評論歷代詞家。去歲我在臺灣,購得此冊,葉教授對詞家的評論,計有:溫庭筠、韋莊、馮廷巳、李璟、李煜、晏殊、歐陽修、柳永、晏幾道、蘇軾、秦觀、周邦彥、陸游、辛棄疾;、吳文英、王沂孫。鞭辟入微,其精到與發人所未發處,令讀者領悟彌深;對詞中意境與詞學之發揚,其影響當不在王國維《人間詞話》之下;而她寫的詞,功力與評詞均屬一流。惟王國維寫的詞,與其一流的評詞,顯未一致,應屬憾事。也許個人所見,有眼力未及處,惟確是我的認定,非薄古人而厚今人也。
葉教授的詞作不多;茲將其前期作品錄兩闋:《鷓鴣天》 (一九四四年作,時年二十一歲):「香印燒殘心字灰,蟬聲初斷雁聲悲。坐看白日愁依舊,小步秋林懶便回。清夢遠,晚風微,戲拈螺黛點雙眉。階前種得黃花好,莫問秋情說向誰。」少女情懷,欲語還羞。葉教授青年才情,已溢然紙上了。
《蝶戀花》(一九五二年,時年三十):「倚竹誰憐衫袖薄,鬥草尋春,芳事都閒卻。莫問新來哀與樂,眼前何事容斟酌。雨重風多花易落,有限年華,無據年時約,待屏相思歸少作,背人剗地思量著。」三十年華,還沒有到中年,葉教授已提前有了哀樂中年的情緒, 才人思想早熟,古今應同一例看了。
詞人貴情摯意真;上兩詞均表達了;《水龍吟》(一九七八年,當時已到了溫哥華):「滿林楓葉紅時,殊鄉又值秋光晚。征鴻過盡,暮煙沉處,憑高懷遠。半世天涯,死生離別,蓮飄梗斷。念燕都臺嶠,悲歡舊夢,韶華逝,如馳電。一水盈盈清淺,向人間做成銀漢。鬩牆兄弟,難縫尺布,古今同嘆,血裔千年,親朋兩地,忍教分散。待恩仇泯沒,同心共舉,把長橋建。」「燕都臺嶠」,顯然意指兩岸,臺灣海峽,也不過盈盈一水之隔,卻像天河難渡,以致蓬飄梗斷的死生離別。
詞人在深秋紅葉的懷人時節,異鄉情緒湧上心頭,寫得跌宕迴環,餘音嫋嫋,真是古今同嘆。近世寫兩岸情懷和對未來的憧憬,不以黨同伐異,非楊即墨之中,極盡詞人蘊藉婉約,此詞應屬首選。
葉教授不但在詞學、詞作表現得才高功深;在詩學詩作同樣不群。所著的《迦陵談詩》上下兩冊,對詩學的研究和對歷代名詩的賞析,亦教人耳目一新。如從「中國詩體之演進」對歷代之詩人,詩作的賞析,使讀者容易進入詩國的殿堂,不但看到栩栩如生的詩人面貌,也能了解詩人的精魂所在。又在詩的演變過程中,對現代提出精采的理論根據,點出現代詩應走的方向。
葉教授對中國詩的承先啟後,這種貢獻尤為重要。
《迦陵談詩》真是篇篇可讀,其真知卓識,得力於治學精勤、博覽而深思。在諸多論述中,其「說杜甫贈李白一首」,分析此詩為李白一生寫照,雖然蔣弱六在《杜詩鏡銓》已有短評,但終未點到關要處。葉教授之評析,才令人有豁然而悟。這種評析,真使李、杜無憾。惜在這些短篇,無法一一為讀者介紹了。
葉教授的詩作亦不多,這裹就介紹其近年(二零零四)新作七言絕句四首:
「曾吟詩句仰陶公,穆穆良朝此意同。悠想清沂當日樂,故應千載溯遺風。」
(葉自註:淵明「時運」詩有「穆穆良朝」及「悠想清沂」句。)
「嬌花色美不知名,細鼠無憂自在行。更喜新枝生腐幹,還從幽境悟枯榮。」
「逝水流年四十春,空灘覓貝憶前塵。依然未脫羈塵在,枉說餘生伴海雲。」
「靈臺妙悟許誰知,色鏡空花總是癡。翻喜相機通此意,不曾留影但留詩。」
(葉自註:膠卷有誤而報廢)。
臺大文學院設在校總區,從堡壘式的校門進入,便是椰林大道,遍植高高的棕櫚樹,迎風招展,又似揖讓而進,揮手送別;杜鵑叢中又開幾朵微笑,這個幽雅的讀書環境,雖在「克難時期」,師生情洽,學風優良,真教我們懷念這個環境和時代。葉教授樸素頎長的身影、端莊的容貌,雖然我沒有上過她的課,仍鮮活的在記憶中。
這些年來,讀到好幾本她寫的書,和一些文學院的學長次第傳真來的近作與訊息,益增景慕;當年沒有去旁聽她的課,未免也有點遺憾的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