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民黨時代說真話和以後說假話的巴金
 
2005年11月29日
我們這一代中國人,如果曾居住過大陸,誰沒有讀過巴金的著作呢?我到了香港,知道「中聯」還拍過他的代表作《家》;這部電影拍得很感性,是又好又賣座的一部影片。他擁有大量的讀者,比同年代的老舍、茅盾更負盛名,和「文藝旗手」的魯迅,大致在伯仲之間。魯迅未到六十出頭就逝世,但他卻活到一百零一歲,真可謂人瑞了。
巴金的作品很多,處女作有《滅亡》;以後《愛情三部曲》、《激流三部曲》 (《家》是其中之一)、《萌芽》、《新生》、《巴金自傳》、《憩園》、《寒夜》等。最早期的《滅亡》,在一九二九年出版,最後的《寒夜》,是一九四七年的作品。這些作品,都在國民黨時代出版的。解放以後,這一位文壇高手,竟然沒有作品達三十年之久。「開放」後才再執筆寫《隨想錄》;海外的報章每有轉載。我們才知道他在一九六六年打入「牛棚」。以這樣一位負有盛名的作家,又為「人民解放事業」作出如此重大的貢獻,他的感慨,在《隨想錄》都能點滴的讀到,雖不是全面,大概也可以想像老人的委屈。
我敬佩巴金的文字,主要是富有思想性。《家》是以他的家庭作為背景,描寫封建家庭的衰落和新一代的反抗。在三十年代對青年的啟示是產生了重大的影響。《隨想錄》的反思;不諱言自己「由人變了獸」的歷史。正如:「我怎樣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淵。」他晚年呼籲作家要誠實;並希望建立「文革博物館」。
巴金之喪,只為他寫過一篇短文,沒有深入的寫。三十年代的巴金,他的作品對中國的影響太大了;然而他到一九四七年的《寒夜》,我們就沒有看到以後的作品。一直到一九七九年,「三聯書店」出版他的《隨想錄》「第一集」,海外讀者又重新可以讀他的書,算來已暌違他的作品三十年了。
巴金青年的時代,其作品已風靡全國;經過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已由青而壯而老,生活的經驗和思想,都應該比青年時代更成熟。作為一個影響時代的文學家,對社會的責任,應該更能在他的深思熟慮中,留給後世更具啟發性吧!
《隨想錄》的啟示,我們可以看到巴金對歷史的交代;這空白的三十年中,他的生活和感受是怎樣的呢?巴金在這一集裏,也剛可收集了三十篇,每一篇都有特定的歷程和感受。他有一篇《小人、大人、長官》; 「小孩相信大人,大人相信長官,長官當然正確。」「長官說你壞人,你敢說你不是壞人?」「還有人把希望寄託在海青天的身上,結果吳晗和周信芳都含恨而亡。……幸而我沒有寫文章發議論,不然我早就跟吳、周一起走了,輪不到我在這裏饒舌。」「相信長官吧!碰巧這一兩個人是林彪、江青之類,那就更糟。好人做好事,不錯,好人做錯事,怎辦?」 「就誓死保衛,甚至跳忠字舞、剪忠字花;難道這是一場大夢嗎?現在總算醒過來了,這十年並不是白白過去的。」「總得多動腦筋。」
巴金又有一篇教我們「絕不會忘記」︰「難道為了向前進、向前看,我們就應當忘記過去的傷痛,就應當讓我們的傷口化膿?」
「三聯書店」在一九八零年出版巴金的《隨想錄》的第二集:《探索集》。集中他一連寫了四篇《探索》:「有一份受到批判的地下刊物不是叫《探索》嗎?」「你要探索、要創新,就是不滿現狀,可要當心啊! 」「我遵命發揚民主,在上海二次文代會上發言講了幾句自己的話,連自己也感覺到犯了大罪,文革時期我在牛棚裏給揪出來示眾,自報罪行。」「我還是經過四人幫的聽話機器加工改造過的。」
巴金第一篇以贖罪的心情寫,到《再談探索》時,他說:「今天我還在繼續探索,停止探索,我就再也寫不出作品。」對於「傷痕文學」,他說:「未治好的傷痕比所謂傷痕文學更厲害,更可怕,我們必須面對現實,不能諱疾忌醫。」第三篇《探索》,巴金似乎自誓的說:「因為我有一個時期停止了探索,讓時光白白飛逝……我要繼續進行我生活的探索,一直到擱筆的時候。」
《探索集》還有三篇論「說真話」,巴金透露他出過《爝火集》,其中有一篇文章《大寨行》,那一篇是說假話的文字,他還是收集刊在該文集上,作為記錄那一個年代:「坐下來總要談一陣大好形勢和光明前途,他談我也談。」「那個時候大隊支部書記還沒有當上副總理(作者按:指陳永貴),吹牛還不曾吹到『天大旱,人大幹』、每年虛報產量的時候。」「一位三十多年的老朋友居然編造一本假帳揭發我。在那荒唐而又可怕的十年中間,謊言變成了真理,說真話倒犯了大罪。我挨過好幾十次的批鬥。」「我的『隨想』並不高明……因為我說了真話。」巴金還檢討自己:「一九五八年……我也跟著別人說謊吹牛,從此不以說假話為可恥。」巴金在那些年代裏,也敘述他說良心話的後果。
最後,他說:「人只有講真話,才能夠認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