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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得豪氣去有遺憾的張贛萍

 

2005-2007年

一九六七年,已成年的香港居民,都會記得當年的左派暴動的情景;也同一個年代,香港有一本無人不知的雜誌:《萬人雜誌》;這是由作家萬人傑出面主編,實際執行編輯的是張贛萍。張當時已是一位著名的作家了,但賣文養不起家;主要入息,還要在《快報》兼採訪記者,並負責部分編務。這種日以夜繼的生活,終於在盛年(五十二歲)中猝然以心臟病的襲擊,搶救不及而去世。張的逝世,香港讀者趕來送喪,靈堂坐滿,到火葬場也近百人;以後又發起為其子女籌集教育基金。恐怕在香港作家群中,只有張贛萍一人得讀者這樣的愛戴。

張贛萍得讀者的愛戴有其主、客觀的條件;主觀的當然是他的作品,他在文壇雖然崛起不久,但在大報已有固定的寫作地盤,他的《彈雨餘生述》,以個人在戰場的親歷,身歷的描述又如此生動,題材如此驚險,在生死俄頃之間,張的生花妙筆,既能繪聲繪影,又能夾敘夾議。香港人看慣武俠小說那種虛無想像、不吃人間煙火、打不死的紙上武俠,一旦轉入有血有肉、真槍實彈的戰場搏鬥,又夾著國家、民族大義,這種敵愾同仇,當不是全不相關、作壁上觀的虛構武林故事可比。這種新作品,張贛萍一出手就抓住了讀者,一炮而紅。繼而《血淚斑斑》、《抗日名將關麟徵將軍傳》等寫實的傳記文學;然後又發展為戰地小說的《戰地春夢》、《勁草》等;又帶有個人傳奇性的《歡場兒女》、《美人恩》、《美人怨》、《一夜之間》,都教讀者對他生平的經歷,起了驚嘆的吸引。

客觀的環境,香港比鄰大陸,那時正當「文革」,有許多動亂的傳聞:「文革輸出」第一個站當然就是澳門與香港。葡國政府乾脆表示,隨時可以撤退,要輸出就不必了,來接管就好。香港政府早期也忍耐著靜觀其變。總督府也貼滿「大字報」,土製炸彈的「菠蘿」一日三驚,隨著林彬被活活燒死,左派也公開了黑名單,連原本左傾的金庸也走避鋒頭。大部分港人縮瑟著。就在那時,萬人傑以異軍突起,在他的專欄上,天天對左派言行抨擊,成為抗暴的英雄,自然在黑名單首列;並以「萬人磔」示其下場;張贛萍就這樣鼓勵萬出來辦一本雜誌,專門對暴行抨擊。

這個雜誌發行,本錢不過三兩萬元,交到張贛萍手上實際主持編務,竟然一紙風行。銷路還遠至世界各地唐人街的書報店,仍然獨佔鰲頭,銷路可謂無遠弗屆。我也從朋友處讀到了,這一本徹頭徹尾的反共雜誌,以「文革」大失僑心,也就在僑社風行起來。張贛萍也成了能廣結海外反共人士的重心人物。所以他然突然的逝世,不但香港人追悼,連海外眾多的讀者,很多都自動匯錢到《萬人雜誌》,響應為他一門孤寡籌款,並作子女的教育基金。

張贛萍主持實際的編務外,他的組織能力亦強,他能團結讀者群,定期餐聚,以後發展成「萬人協會」;讀者能與作者聯歡,這也是香港雜誌能發展讀者群一個前所未有的組織模式。由於張老編的誠摯,很得讀者的愛戴;萬人協會成為張廣結讀者的橋樑,也成了《萬人雜誌》推銷的生力軍。左派勢力愈囂張,該雜誌的銷路愈大。可以看出當時的暴烈行動,很惹港人的反感。

張贛萍的軍旅生活,在他的作品都有他的身影,甚至是他的經歷。若論作家與讀者之間最不隔膜的,以我所認識的、算得上作家的朋友,首推張贛萍。若論編者與作者最不隔膜的,而張贛萍算是個編者的話,也是他和作者最融洽的。以張的性格,胡爵坤先生最清楚:認為張那種「落落寡合的人,不容易交朋友,也很難交得上朋友。假如交上朋友的話,將是肝膽相照、聲氣相求的真朋友,而不是勢盡交絕、利盡交疏的偽朋友。」這幾句話,真可謂觀察入微,真不枉張視他為既知遇又知己。

張贛萍是純粹的港產作家;他到香港以投稿賣文始,成名以後也未離開過香港,又在伏案寫作之際感到不適,先後不到一小時就逝世。如果我們讀過他的作品,就會知道他的豪情,賭錢算得甚麼!賭命也不知多少次。真是活得豪氣、死得爽快的、絕無僅有的、如假包換的純種香港作家:沒有一篇文章、一本作品在香港以外刊行的;成名在香港,逝世在香港,沒有假借香港以外的聲華加在他的香港作家的桂冠上;所以是個「純種」的香港作家。

張贛萍本身就是個傳奇人物;他的經歷已較吸引,何況他還有一枝神奇的妙筆,驚異的描寫,教人目眩神奪。他迅速的崛起與倏然的逝世,就像隕星一樣,劃過長空,明亮而迅速的消失,一樣的教人驚嘆。

在抗日戰爭中,以淞滬之役(八‧一三)一起,他剛二十歲中學畢業即投身軍旅,以他的智勇剛毅,擔任守陣地的大隊長以致出入敵後的諜報隊隊長,都是九死一生的經歷;喝馬尿、臥棺材、沒有麻藥割肉取彈頭,重傷死而復生,張在八年抗戰中都經歷過。

張贛萍在國共內戰中,國軍在京滬失守之後,才帶著父親和弟弟來港,他到打石場做挑夫維持生活。由萬華清先生帶他離開挑夫、打石的行業;以後又由朱振聲(戎馬書生)、胡爵坤先生帶他走入作家的行列。他以後和太太谷志蘭結婚,在《彈雨餘生述》也有一段「夫子」自道的記述:他一生只寫過一次工工整整的信,「那就是追求我黃臉婆時的第一封戀愛信,等我追到了,又是『鬼畫符』了。」「我們結婚不但沒有嫁妝,窮得連一套新衣服也沒有,穿的西服,也是向朋友馬定波借的;更可笑的,連洞房花燭夜的床也沒有,我原用一塊門板做的單人床,也不過是在單人床櫈上加釘兩條橫木,另外加一塊木板,由單變雙而已。在我所有親友之中,我們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對窮苦患難夫妻。」結婚後到懷著第三個孩子的時候,張太太以營養不良和操勞過度,得了肺病,那是一段最艱辛的歲月。過了這個厄運,張太太的病好了,也找到工作了。張贛萍的寫作生涯也開始有收穫,第四位幼男也出生了。

這是他們倆結婚後最快樂的時光。可惜那一年(一九六三)新春年初二全家出門去拜年,回來時,他們的木屋、家財、藏書、手稿全被燒光了。這對苦難鴛鴦,又得含著淚水去重建家園。

就在火毀住屋的那一年,香港《快報》創立,胡爵坤先生聘張贛萍到《快報》來;也從此,張的聲名鵲起,也算擺脫過去的窮困。他的事業也看到好的前景;可惜還不足十年,他竟然沒有任何預警下倒下,結束了傳奇的一生。

我為《萬人雜誌》撰稿多年,自然和張贛萍書稿往還,他還有錄音聲帶寄來,我也準備一九七二年赴約相見,怎料到尚有半年,他就不辭而別了,我們終於緣慳一面。

我們雖沒有相見,但多年的書信往還,我們已成通家之好;當年先父和岳父 尚未去世,他們倒先見面多次了。一九七二年,我還是依計劃回香港,離開香港已是十年了。當然也去探訪張大嫂,長女剛可高中畢業,找到一份航空公司在啟德機場的文員工作。其弟妹猶是中、小學生。張大嫂第一次見面就拿出張贛萍手寫的一張遺囑給我看,說明他有不諱的時候就去找我。這的確是張的遺墨遺筆,他的「鬼畫符」誰都假冒不了的。張的周慮,為了這個家,真可謂無微不至。當時長女韋弦姪也不過十八歲,我還得徵詢她願不願意遠離家庭,她真有父親那一份果敢,就這樣決定。以後我帶她到加拿大來,跟著我做事、讀書;以後她和徐君結婚,一直勤奮的進修和力爭上游,已是為人妻為人母,還是電腦業的頂尖專家,常到歐美各大公司視察與指導,她坐飛機就像在香港坐渡海小輪一樣。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努力上進的時下青年,張贛萍有這個女兒,亦足快慰平生。韋姪後

接母親與弟弟來時,兩妹亦早巳結婚。

目前只幼妹一家留港,餘都在本市,事業俱各有成。張太太仍健康,只稍嫌重聽而已。桑榆晚景,含貽弄孫,亦稍補過去的辛勞,憾者不能與張贛萍同偕白首耳。而張贛萍那打不死的英雄氣概,縱有兒女私情,但都不會不釋懷的,只是他的理想和抱負未實現,應屬遺憾吧!

張寫了不少以戰爭為題材的小說,仍嫌戰場情形「一筆帶過」,他的理想作品已在腦海醞釀了十多年,主要人物都有了,連標題都想好了──《同歸於盡》;主題是反戰的。除此之外,他還計劃寫一部沒有對白,全部是心理刻劃的小說,這部小說的人物和故事也想好了,標題──《三年兩語》;寫一對每日相見的男女,暗戀三年,從未打過招呼,未正面說過一句話。等到打招呼,只說兩句話的時候,故事也結束了。這些理想終未實現。


2013年 許之遠 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