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完美的作家胡振海
 
2006年3月1日
想起胡振海,我有截然階段地的感想;在他生前,一想起他,他瞇著眼睛燦爛的笑,透過他深度的近視眼鏡,眼睛細得像一條縫,但從他眼縫裏透出對老朋友誠摯的相見歡。常使我想起程普對周瑜的友誼,說過:「與周公瑾交,如對醇醪,不飲自醉。」在他逝世之後,一想起他,他那憔悴風霜的臉,還是那副深近視的眼鏡,透出那憂鬱的眼神像向我訴不盡的衷情,乾澀略帶沙啞的聲音,和一臉病容,我真想抱著他哭一場,傾訴我對他的積慕,來彌補我在他的生前未說的心曲。
我還比他大上一歲,以中國傳統論歲,他剛可在六十九歲那年便去世。這樣一個完整無瑕的君子儒、一個對國家民族這樣純孝的仁人志士、一生全心全意的教育工作者、作家、一個對家庭、朋友無盡的恩情,就這樣撒手而去,認識他的人,怎麼會不傷感呢!而我,從我們學生的時代論交,點點滴滴可記的事和話語,真摯的交情,而我不能撫棺一慟,多令人傷懷,正是我想抱他哭一場的原因。
我們這種年歲的人,到入大學的年紀,香港還只有一間貴族式的「香港大學」,學位少而學費高,能被取錄已不容易,取錄能不能繳出高昂的學費也不容易。鄰近的大陸學府雖可以去;但當時大陸運動頻仍,很多家長都不想子弟去冒這個危險,只可到臺灣去。胡振海考完會考的第二日,父親便去世了。他還是長子,料理了喪事,無可選擇地去讀免收學費的「國立師範大學」,還可以免收膳宿費。他在臺灣讀書比我更刻苦。我們這一批清寒的港澳生,特別是文藝的同好者,很快便成為好朋友。
胡振海雖然專業於教育崗位上,並未忘情他的寫作志業,先後出版小說《風雨故園》、《中國傳統文化論戰集》、《野火集》、《校長手記》和《短篇小說集》等。他參加香港的「中國筆會分會」和「香港華文作家協會」,並多次當選兩會的主席和會長,由於他圓融、誠摯的個性,很得與會同人的敬重;並多次率團參加國際筆會代表大會和亞洲華人作家代表大會。他永遠是一個誠謙的君子儒,他包容朋友一切的缺點,從來沒有看到他厲言疾色的態度;雖然他的作品申張社會的公義、嚮往自由民主,從來就始終如一;他也永遠保持對民族的自信與自尊,他是個中華文化的守護人。
胡振海逝世以後,我重新讀他每一本著作,我對一個人格完美的作家有重新的認定。我記得他向我訴說他對家庭、妻子和兒女的感情;他去世的前兩年向我說,他有過一次「柏拉圖式」的戀愛,連拖一下手都沒有過,只是默默地站在她遠遠的住處望上一眼和一次又一次的祝福,就黯然離開了。偶然也回臺北旅遊,還是一如過去一樣,到住處拆卸而後止。這個故事,在他最後的《短篇小說集》出現了。他有一次對我說:他這一輩子從未二色。翌年,我們再相敘,在尖沙咀「文化館」坐了一個下午,他已疲憊不堪,一年前發現的肝病,果然可以致命。他退休也不過三兩年,以胡振海的節儉,他真可能完全沒有享受過他領到的退休金吧!我還清楚的記得,那最後一次敘會說:許兄,讓我這一次做個小東吧!我沒有違背他的意見。然而,這是最後的約會了!
他逝世的消息傳來,我翻檢他的著作,在《野火集》的代序裏,他竟然這樣用大號字印上:「神州陸沉先人陵寢已毀 葬我於高山之端望我大陸懷我祖國。不要殯儀,不要葬禮,不要墓地,火化後骨灰埋於樹下滋潤故土,綠化大地。主歸主,土歸土,一切隨緣啊,阿彌陀佛。」振海兄啊!你在那一棵樹下,我真要抱你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