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社會是人生的活舞臺,我們是觀眾也是演員,自己看著別人扮演各種悲喜角色;在別人眼中自己何嘗不是一樣。在這個錯綜複雜的人生舞臺,對全面的記述是沒有可能的,作品只能反映某一部份,而且遠經過作者把素材淨化,甚至為了需要,刻意渲染,使塑造的型像更加突出,造成一種代表性。所以取材、淨化以塑造是作品的歷程;也是藝術的歷程。作品是藝術成品的一部份。在創作藝術歷程中,沒有充份的生活體驗和高度創造力的作者,決寫不出感人的作品來。
作品的題材取諸社會,是負有反映現實的使命,也反映作者的思維。即使取材脫離了現實,如時下鼓吹自由放任;打破傳統束縛的性放任論者或虛無主義者,他們的作品,依然為作家心目中的烏托邦効命,也是反映作者對該社會的憧憬。這種思維,是作者主觀底的;也是作品底的。沒有它,作品就沒有靈魂,作品的靈魂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主題。反映越深刻,主題被襯托得越突出,感染讀者就愈深,作者的思維就愈容易為讀者所接受。這種作品才是成功的,否則便是失敗。
我們是生活在一個不完美的社會裏,當然有它黑暗和骯髒的一面。但有誰能不負起一部分責任呢!因為我們都是構成社會的成員,是複雜而良莠不齊的。即使賢良者,誰敢說沒有陰惡的一面,這種錯綜複雜的成員,且具矛盾的人性,也就使這個社會變得五花八門,一夜之間可以名成利就,也可以慘淡收場。
要把這種複雜的人事刻劃是不容易的,特別是中國作家,不能只把故事的情節向洋框框塞,因為我們在倫理關係和觀念上,都較外國人更重視和更複雜,一個能力不逮的作者,常有治絲益棼的弊病,使整個作品凌亂和漏洞百出。
情節決不是作品的全部,它僅是達成表現主題的手段,如果作品是以這不完美的現實社會為題材,那麼,作品的使命就負有反映它,甚至暴露和抨擊它,進而改善它。
「一夜之間」的作者就為此把故事的情節濃縮在幾個一夜之間,反映這個不合理的社會和人心險惡的一面,在伸訴!在吶喊!
趙雲霞--書中的主角;一個力爭上游的女人,所不幸的也帶著貪慕虛榮個性,這也許不能全由她負責的,這個社會就有不合理的制度存在。她的家庭就是不合理的制度下產物,而且被大房欺壓,她反抗的潛力又有甚麼罪行呢!但無論如何,只求目的不擇手段,這是不正當的求上進,然而負有神聖教育的主任和校主就不負責任嗎?主任就是幫兇;把羔羊送到伍校主的虎口。他輕易在一夜之間把她變成婦人,而且不兌現的諾言,使她初入社會即領略到反面的教育,確立她利己損人的人生觀以圖存,更衊視青梅竹馬的陳濤,先後投入秦華和史得志的懷抱。從職員,祕書以至主任的扶搖直上,到標梅剛過嫁杏無期的時候,把僅有一點剩餘的姿色投向伍校主的兒子祖德,挾著報復的機心,終於弄得伍先生家散人亡,亦正是大道得還。而她又何嘗不是在一夜之間還我本來,落得一文不名呢!回首疇昔和瞻望前程,都是驚心怵目,她瘋了!安息了!
趙雲霞只是很多同樣悲慘命運的女性中一個典型。作者對這個十里洋場提出了控訴,他特別指出別具用心的教育名流,「其志不在作育英才,而在揚名聲,使其滿身銅錢臭味中,能藉神聖的教育工作而稍沾清譽」。不合理的社會制度,把人與人之間的懸殊愈拉愈開,富人的小病可以變成大病,窮人大病也當小病,飲幾碗涼茶就好了。窮人在病的時候,以能入公立醫院為安心,而富人則以為恥辱。趙雲霞拒絕陳濤的愛情,正因為這個社會「談的不是愛情,而是金錢,不是你這個人可不可愛,而是你的積蓄可不可愛。」難道這個社會還不值得控訴嗎?
不合理的社會,容易產生畸形的人物,寄生在上層,做著無聊的財色徵逐。作者藉著趙雲霞和伍祖德打高爾夫球,把球場中的名流那副饞相,用輕描淡寫勾出得活形活現。對一些名成利就的中年人,戴著假道學的臉譜,「看厭了家裏的黃臉婆,只想在外面有美色相對,」縱不相親也感滿足。這不是意淫是甚麼,是色情社會眾生相的一種。作者對他們的心理能觀察入微。
社會骯髒的一面,脫胎於人性險惡的一面。在作者刻意的描寫下暴露了真面目。作品對人物的描寫等於藝術品的塑造,優與劣無所遁形。伍校主憑藉他的金錢地位,蹂躪過多少婦女,他的手段和機心是很可怕的,作者把他勾引趙雲霞的手段,用抽絲剝繭式一段一段的寫出來。趙雲霞像一個初出道的耗子,焉能逃過這老奸巨滑的貓爪下呢!嚴重的創傷與教訓徹底可以改變人生觀。也正是反面教育的可怕處。趙雲霞以後運用機心去巧取豪奪;或對付別人,都是從這一次被騙後的反應。她鬥倒了王女士,「硬斬秦華,軟斬秦太太」,都是謀略的運用,秦華被迫貪污的五萬元交給她,的確是「肉包子打狗」,連崗位也給她智取了。洋老闆不念他的舊功,人心險惡,中外一樣。他又何愛於趙雲霞呢?她不是有保證書為憑嗎?沒有道義精神做基礎只成具文而已。珍姐、阿王這些小人物,平日唯敬唯謹的侍奉主人,對別人就是另一副為虎作倀的嘴臉。趙雲霞吃盡他們的苦頭,只是沒有賜賞小費。她受到教育了,她以後會用拔蘭地酒賄賂看門者,後來用現金收買伍家僕人,這也是一種連鎖的反應。
作者對人心險惡用筆很著力,他們的真面目被揭發出來。她認為心腹的女僕阿珠可以倒戈,連她的兄姊也一樣跟紅頂白。作者對炎涼世態有極豐富的人生體驗,連一個表面善良的女性的黑暗面也沒有被忽視,那是伍校主的太太──一個長期唸佛吃齋的老婦,「看起來也只是在無可奈何之下看淡情慾,并未看淡金錢,及人與人之間的恩怨。」
作者對人心險惡提出了控訴,但他沒有埋沒光明的一面。趙雲霞的向上心是可取的,她的母親是被壓迫的婦人,然而她卻安貧樂道,從買樓的選擇就和她的女兒成了強烈的比對。秦華貪污了一次,成了內心終身憾事,與趙雲霞的一再失足,把賢與不肖的界線劃開了。令人痛恨的伍校主,其卑鄙的人格雖然只有三種女人不淫,但他卻為我國的倫理觀念和兒子的幸福,甘心跪在趙雲霞的面前哀請,甚至涕淚叩頭。
作者決沒有隱蔽光明的一面,那是寫作的一種手法,使社會黑暗面和人心險惡面突出,加以控訴和矯正。全書有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也是趙雲霞可有可無的面首--陳濤。作者有意造成一個晦明不定的形像,讓讀者自己去發掘;去深思。不錯,陳濤并不是一個完整無缺的人,世界原本就沒有這種人,只有聖經上的神。他曾和趙雲霞縱情放慾,然而他仍以愛心為基礎,就因為這種愛心,才甘心受她揮來使去。他安貧,純樸,甚至期望中馬票來完成他結婚的美夢。到他認識趙雲霞的真面目,發現十多年來都是被愚弄的時候,他毫無怨言,卻理智地自拔於情慾奸糾纏,選擇他心愛的而也被愛的舞女結婚了。趙雲霞曾以金錢向他引誘,並煽動職業女性的無情。然而貞淫之間決不在名位和職業,作者沒有把意見寫出來,卻巧妙透過陳濤去選擇,他對了。他是全書最可愛的人物,像苦藥中的甘草,是醜惡社會的善良人物,沒有這類人物,便沒有希望。誰說書中可有可無的人物呢?誰說趙雲霞可有可無的面首呢?沒有了他,她活不成了。蓋棺定論,誰敢為她下評語。只有他--陳濤,了解她最深的青梅竹馬伙伴:「她就是死在外表漂亮,內心虛榮!」作者把陳濤堅強的個性隱在沒有個性的表面內,把他的純樸隱在隨波逐流的行動中,把堅貞的隱在浪漫裏,作者的用意,連他自己筆下創造的趙雲霞也輕易瞞騙了,我們於此可見他的才華。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似乎是古舊的觀念。然而對人心總有警惕的作用。何況誰能否認「種瓜得瓜」的必然定律。伍校主成功地把趙雲霞抱向寢室了,她自己按熄了電燈,她的生命也跌入黑暗中,這豈不是必然的發展規律麼?伍校主用手段欺騙了她,她學到了經瞼,而且青出於藍,他遺落一條鎖匙在她手裏,她可以把他弄得家破人亡。他玩弄了她,她卻玩弄他的兒子。這種悲劇就這樣循環演下去。小人物如珍姐、阿王之流,趙雲霞當初給他們累得夠慘了。他們也同樣得到種瓜得瓜的報應:臨老被逐無依。這也是規律性的發展,悲劇循環到自己身上發生。
人心險惡一天還存在,悲劇還是一天天的循環演下去,不過有時是直接的,有的卻是迂迴的。迂迴的雖然看不到,卻有經緯可尋。從個體擴充到集體的社會也是一樣,不健全的個體就組合了一個不健全的集體。人心險惡一面擴充成社會的黑暗面。而社會的黑暗面反過來助長了人心險惡的一面,悲劇就這樣循環的演下去。這是一種惡性循環,「一夜之間」就是把這種惡性循環暴露出來。個體的從趙雲霞一生所牽涉到的人物事件,悲劇循環的發展。集體的社會,負責教育下一代竟被如是卑鄙者所把持,上流社會如是熱中財色徵逐,居下者如是謟媚作倀,而白領階級又如是重功利,這現象一天存在,社會的悲劇還是循環的演下去。
作者把現實社會這一方面的素材抽出淨化,塑造了突出的典型,進而暴露了這社會骯髒一面的必然性,對它作嚴正的批評,這是主題。「一夜之間」能反映社會之外,更是一部藝術的作品,也正因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