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廣州老伯要闢一個「白墨傳奇」的專欄,在小引上對傳主傳奇的半生,充滿好奇和敬佩,是開闢這專欄的原因。白墨是誰?他是加國的朱舜水,在中文報刊主編中國傳統詩壇凡四百六十多期從未間斷的人。這個記錄已是一個傳奇了。
古人作傳,往往抓著傳主犖犖的兩三件足以教化的大事,符合「文以載道」的義理,又能表現作者的文采,為人為己,說不定同垂不朽。韓愈為人作傳很多,作墓誌銘更多,不免有些屬於諛詞。孔子為萬世師表,原不須韓文公譽之也屬不朽;但韓譽他:「莫為之前,雖美不彰;莫為之後,雖盛不傳。」這四句道盡了孔子「一言而為天下法」的社會、人生價值;他也同樣不朽了。則韓為孔子作傳還是為己?其目的也成疑了。區區平生不作諛詞,這篇亦如此,諸君不必打折扣。
哪一年、怎樣認識白墨?不復記憶,總在二十年以上;約佔他到現在的近半歲月吧!這個筆名也有點不平凡。照次序來說,應該是白的墨;但墨哪有白的?墨是從黑從土的。把白的塗改液當「白墨」誰說不可以,但畢竟不是墨色。白和墨分開,就是一陽一陰;「白墨」就是陽中有陰,陰中有陽,是萬物生長之源: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演變下去,核子中子……,都出來了。我也問過他,怎樣答或沒有答,也不復記憶。白墨當時是寫新詩的,講意象,是不是一個意象?或只是一個符號的姓名或名字。名字就有這樣複雜了,何況人呢?這是邏輯的推理。如果推理都推得到,還有什麼傳奇?傳奇其實是意料之外的。
二
二十世紀是人類為現實一種主義,成為實驗屠場與殺戮戰場,規模之大與慘酷,是亙古以來所未有。吳漢主演的柬埔寨的「殺戮戰場」,是一部令人戰慄的影片,還不是真場景。而白墨懂得人事以來,便經歷了赤柬為了「解放」的殺戮戰場,他在戰場中存活下來,轉移另一個解放後的實驗屠場。他不但是歷史的旁觀者和場中人,而且在後一個屠場的場景中,親自被迫而演一個親歷的要角。他看過全國烏衫人,一隊又一隊被綁押到山坑去處決;又看到一個接一個挖洞去埋前一個;如果回顧後面沒有人,只有一個持槍者,還要不得不為自己掘一個;這是一個虐殺的世代和世界!這些山坑野洞飄來那一種腐屍的臭味,十足和蘿蔔乾(潮州話稱菜脯)一樣,以致白墨逃出生天以後,嗅到蘿蔔乾的味道要吐。我們怎能想像以後不再食蘿蔔乾的人,是有這麼一段刻骨銘心的屍味。
裹過死屍的烏衫褲還是被剝下來!在物質奇缺的環境中,誰還在乎裹過屍體的衣服。人命都不值錢了,還在乎是男是女?生前是男性和女性都是一樣,因為女性的胸部特徵,也因為飢餓而消失,到被殺後剝了衣褲,是男是女才知道。如果不是白墨親口告訴我們,能想像這個人間地獄麼?這顫慄的場景,只有白墨親歷!
你又能想像一個生離死別的場景?母親死在暴政下,而無人能說一句公到話。如果你讀過白墨對亡母的祭文、或憶亡母的詩文,你才知道人間最苦痛的事是喪母之記憶。我們都幸運沒有這種記憶,唯白墨有之。兒失父曰失怙,失母曰失恃。白墨幼而失怙,當我們讀到白墨對父親的景慕,那種英挺不群的豐姿。我們看看白墨的偉岸,他對父親的想像是合理的推測。白墨失怙而存活下來,對自己、對兒女、對社會、對中國文化的貢獻和交代,是何等不平凡的人生!
三
白墨經世變,國變而家變;孑然一身獨存,輾轉流播於越南、泰國等地,最後落點在北國的加拿大。其身歷的傳奇,簡直是「天國棄民」,不折不扣的寫真;誰教你是海外的中國人,還是「天國」的棄民;「天國」的榮寵沒有份兒,而棄民的一切痛苦務必承擔;白墨還要概況性的承受不同種族的滅種的屠殺。
白墨如果一定追求錦衣玉食,未必沒有機會,在泰國就有一個機會,只要他點頭,妻財子祿會唾手可得,白墨所以為白墨,也許正是不食嗟來之食的好漢。
我們傳統的英雄豪傑,未必是名王相將。試看我們的民族英雄,竟是大半在功業上是失敗者,並不是中國崇拜的是失敗的英雄,而是在失敗中能維持其完整的人格。名王先聖或名相名將,他們的功業,已經在人間時用地位、尊榮得到報還;歷史當然要吝嗇他身後的地位,否則何以對那些寂寂無聞的付出者呢?我們對白墨的敬佩,也應本著這種傳統的人生價值觀。「發潛德於幽光」,對胼手胝足的白墨,而致力傳承中國文化於海外,二十年如一日,這種仁人志士的襟抱,在「禮失而求諸於野」的年代,他苦心孤詣的傳奇人生,使我們嗟嘆不已。
「子敏於行而訥於言。」白墨的傳奇,我們應記下來,他不會為自己寫的。
四
從傳統詩人走入新詩(今稱現代詩)行列的,大有人在。但從新詩走入傳統詩的很少;白墨是其中的一個。詩人這頂冠在新詩詩人的領域中被濫用了。彼此互吹或自吹,都令白墨恥於為伍;這是其中之一的理由,但已足夠讓他脫離這個行伍。
白墨寫的新詩極好,磨琢的歲月也不短,當他決然的割蓆而去,也真從此沒有見過他的新詩新作。雖然我曾告訴他,無論詩體文體,都一樣與時俱進的;古體的傳統詩也是如此,到登峰造極或山窮水盡的時地,必須:闢蹊徑,新詩應運而生亦在此,何不兼寫?似不可偏廢吧。但白墨自有主見;當我們看到新詩到現代詩,七十年來還爭論未休,像白墨這種有才氣的人,可以諒解他不會留在這互潑污水的園圃中的。
白墨向我學詩的開始和過程,如果不是他有時提起,多少還喚起我一些記憶;說來已二十年。他好學而専注,這還不算,他把詩放在他的生命中很重要的位置上,無詩不歡已少見的人了,但我還是見過;而他可像無詩就活不下去,就僅此一人了。以此情懷學詩,端無不好之理;更難得的,他以傳承中國詩學為己任。他每周主編加拿大魁北克《詩壇》已近五百期;算來也是一個傳奇。讀者如要學詩,白墨正是個好老師。他的博客:http://kokchailu.blogspot.com/
白墨心思縝密,我和他的交往,甚至我自己的一些事,他有的比我還清楚。朋友的好處,他總是歷久不忘,如數家珍;他自謙遜讓,明明受了委屈,吃了大虧,還是包容下來,我從沒有聽過哪個人說過他的不是,也只有聽他說朋友的好處。在末世風澆薄的今天,他是個多麼難得的君子儒!
三國志的「程普傳」記他對周瑜的稠情:「與公瑾交,如對醇醪,不飲自醉。」與白墨論交的朋友,對他的稠情,大概也有同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