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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書道精要》的〈前言〉(2012-09-14)

 

凡有文字的國族,一定有書法美觀的要求;愛美是人的本性;因此重視書法的美觀是有志一同了。文字的載體,無論個人或集體的社會、國族,都是構成歷史的部分,成了當時的檔、以後的文物,故美觀的要求,是文物精緻的原動力、文明的進步象徵。書法的美觀,也因此而產生的。在不斷追求美的過程中,就有各個領域在理論與實踐的感悟道理,這就是我們的書道與書法。研究與實踐感悟的領域不同,就有門派之別。但門派所追求的目的的美是一致的,繁富了書法這門學問,也賦予書法的藝術生命與價值。而中國對書道的發展,尤為世界書法界之冠,是不容置疑的。為免「書道」與「書法」的混淆;「書法」是書寫的法度、法門;「書道」還包括實踐以外的理論。

 

為什麼中國對書道的發展,比其他國族為優?是許多有利的因素組合而成的。中國文字每多以「象形」做基礎,本身就是圖畫的簡化,賦予書者許多美的想像空間。而書法就是求美的,中國文字在先天上就是圖畫美的化身;而且字形齊整,變化全在字構成的空間。所以既有規律美又有變化美,都非其他文字可及。漢字從象形發展而有「六書」,有一定的法則,離開了六書的法則,就破壞了中國文字之美和混淆其精神的意涵。日、韓的傳統文字本來是漢字,近世以民族的自尊,不惜破壞傳統「六書」的演變法則,以致其書法亦異變。我們看到日本書界近世脫離了傳統書道的法則,以各種偽證求變之名,創新為藉口,產生了許多流派,已遠離書道求筆墨書寫之美;是對書道到了離經叛道的境地。韓國書家沒有日本的躁進,整體而言還是保留漢書漢法的規範,是亦發自漢字的優良基礎。大陸近年推行簡體字,許多字已面目全非,脫離了六書法則,當是漢字之厄。尚幸容許書家正()、簡自定,讓書家能保留傳統漢字的合法選擇,解除書道之厄;對傳承傳統書道,算是網開一面。

 

倉頡創製「象形」文字,隨著時代的進步,思想日漸繁複,也衍生漢字的變與增。但其基礎仍出於「象形」與六書;後來有說:中國是「書畫同源」。不管創製文字時有沒有此一想,但確是書()畫同時發生的。此外,中國書畫發展到秦漢,其工具同是筆墨;而追求的美感,其始同是文人崇尚的「雅逸」境界。到書道、畫道分頭個別發展時,還是殊途同歸。「書道」名家王僧虔(六朝南齊人,善隸書)把書法達到美的境界的層次時說:「夫書道之妙,神彩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於古人。」就是說:書道的神妙,能表達神彩為最重要,其次是結構()得美觀和運筆得法(質感)好才算;「形、質」同屬一個層次。這三者俱備(兼之者)便可直追(紹、或繼承)古人。王僧虔具體對書家的重重要求,也是他對書法境界的要求;第一論神彩;第二論結字和運筆。南朝()的謝赫論畫的「六法」,和王僧虔的「論書」,其實是大同小異。「六法」第一是「氣韻生動」就是「神彩為上」(也是置第一)。二是「骨法用筆」,就是王僧虔「質」的運筆(次之)。謝赫其他的「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營位置」、「傳移模寫」,全屬於美觀,也是「形」結構美觀著眼,和王僧虔無異。不過畫比較複雜去說明,不像書法的「結字」兩字全包,其中「經營位置」最直接與「結字」相似。這也是書畫同源的舉證。

 

書道除了個別書法家總結經驗的一些寶貴意見和認定,但沒有形成體系性的貫連。但這些吉光片羽,已彌足珍貴。這些不成系統的具體經驗,已為未來書道做了準備的工夫,能融匯貫通,就能形成「書道」的理論體系。如要成為大書家,怎能不知「書道」?個別的法度、法門,如不融匯貫通,只是書寫的零星末技。而我們都知道:不知「道」為本、「技」為末;不足以言「道」;「本立則道生。」不知「書道」,如何得窺書道的堂奧,只能成為門外漢而已!門外漢不可能成書家,更何論大書家。

 

有系統的「書道」;如孫過庭的《書譜》(本為六篇,今只餘下《書譜總序》,亦能自成系統),他能對各體之優點,一語道破。如書者曾讀其《總序》,能悟他舉出的要旨,任何字體均可掌握,他的真知灼見實在太重要了。特別錄出為讀者告:「雖篆、隸、草、章,工用多變,濟成厥美,各有攸宜。篆尚婉而通。隸欲精而密。草貴流而暢。章務檢而便。然後凜之以風神;溫之以妍潤;鼓之以枯勁;和之以閒雅。故可達其性情,形其哀樂。嗟乎!不入其門,詎窺其奧者也。」其要旨以現代語譯是:「無論那一體,要不失其美,必須求變中達成,各有各的門路,不能一味釘死在原有的形體上打轉。例如篆書,原是婉轉曲折;應以變通才不僵化而為美;隸書質樸,須求精且密始隹。草書貴流麗而能暢順就更好;章書樸儉又能簡便更隹。四體各有本體的特性而賦予適宜的變化而致妙;也有共同的聲華如:風神可使書體莊重;妍潤使它溫厚;躁險遒勁令字勢活躍;以閒雅而致其圓融;這不就各達致其原性情;又可賦予哀樂的變化嗎?唉!不入書道之門,怎可得見書道的堂奧!」

 

《書譜總序》雖然是一篇序文,但可謂包羅萬象;對書道的要旨,少有掛漏;故世人直稱《書譜》少稱其序。一點一畫都論到:「一畫之間,變起伏於峰杪;一點之內,殊衂挫於毫芒。」而對字的形勢、章法,亦見解精絕。我這本書是論《書道、書法精要》,是個人對這門學術的識見,當然也深入瞭解和參考相關的名著。消化後得悟到的,宏取簡精;用自己的文字寫出來,不是專為某一名著做註解工夫;由於個人對孫過庭的許多見解是認同的,特較為詳介,讀者如有心於書道、成書家,非徹底瞭解《書譜》不可。若國學基礎尚不足瞭解;自須找個國學好的書家做老師,非一般國文老師所能悟出;悟又能傳授始好。故求高徒難,求名師又豈易!此間有書家名宿,生前應邀講書道,我慕名聽講;他把王文治和梁同書混淆了!其技勝於道,可以為書家而未可以為書道家也;故亦只可以為名家未可以為名師也。願為讀者再論孫過庭之書譜,或有助入書道之門的基本要求:孫指出書法「有乖有合。合則流媚,乖則彫疎。……各有其五:神怡務閑,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心遽體留,一乖也。意違勢屈,二乖也。風燥日炎,三乖也。紙墨不稱,四乖也。情怠手闌,五乖也。乖合之際,優劣互差。得時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筆暢。」這是何等具體的精闢見解,言淺而意賅;讀者如細意體會而為,當然可入門而得窺書家堂奧;余厚望焉。

 

有系統論述書道,還有笪重光(清順治時代書家,書出蘇米)的《書筏》;近代的包世臣的《藝舟雙楫》、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等。尚有盛唐時張懷瓘,惟張其中的《用筆十法》(歸納用筆三規則)、《玉堂禁經》(論書法的點畫、偏旁、用筆向背的技法)。兩者各有重複,有論者認為不是出自張懷瓘之手,致使對張的著作整體存疑,這是張懷瓘的不幸。張的《六體書論》,其對書「法」論是很精到的:「書者,法象也。心不能妙深於物,筆(有版本作‘墨’)不能曲盡於心,慮以圖之,勢以生之,氣以和之,神以肅之,合而裁成,隨變所適,法本無體,貴乎會通。」其實也是用筆(或稱運筆)、結體(或稱結字)等的細節去說明「法」而已。他在《評書藥石論》、隱指救治書法的「藥石」也很精彩:「聖人不凝滯於物,萬法無是,殊途同歸,神智無方而妙有,用得其法而不著,至於無法,可謂得矣!何必鐘、王、張、索而是規模。道本自然,誰其限約,亦猶大海,知者隨性分而挹之。」這和岳武穆用兵的「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道理是隱然而相合;並和王僧虔的第一要義「書以神彩為上」相呼應的,就是「聖人不凝滯於物,萬法無定、神智妙有,至於無法」境界的「神彩」而已。善讀者能悟。許多枝枝葉葉,亂人耳目都可避免。握其要旨,全在能悟。

 

「書道」一詞,在張懷瓘之前並不多見。他把書寫列為「法象」示書法的本質;又說「雖寂寥千載,若面奉徽音」,已把書法上齊於「道」;還進一步說明「啟其玄關,會其至理,即與大道不殊。」再進一步說「其道有貴而稱聖,其跡有秘而莫傳,理不可盡於詞,妙不可窮之於筆,非夫通玄達微,何可至於此乎?乃不朽之盛事。」書法的發展又的確如此,他把「書道」提升到文章的位階了。與張同時的大書家徐浩卻說:「區區在碑石之間,矻矻幾案之上,亦古人所恥,……何學書為?必以一時流風,千里面目,斯亦逾於博弈,亞於文章矣!」書法到盛唐之盛況,已不是「一時流風」了,從盛唐到現在,又逾千年,更不是「一時流風」;「書道」能不能與文章並列是另一個命題;但絕不能與博弈同作技藝看待。因此,我把「書法」定於技法的法度、法門;而「書道」乃具體技法以外一切意象、理論諸形而上學所有,都包括在內。我就是把我所讀過的、悟到的、又經消化和在實踐中確實能掌握的、且堅信沒有誤導的書法、書道,全盤托出;給愛好書法的讀者節省讀和悟的時間;如能細心體會,便能掌握「書道」的精要,雖不能保證成為書法家,但書道的基本法則,從愛好書法、欣賞書法和成為書家的步驟;這本書有足夠的理據供你迅速的瞭解法則與步驟;沿此攀越到一個書法家的起碼水準。至於超越這個水準,各有稟賦和夙緣,又非區區所能預計的了。

(註:《書法、書道精要》是作者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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