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寬烈對香港文學最後的貢獻(2012-08-11)
 
香港詩人方寬烈先生,於晚晴歲月,涵泳韻海詞瀚之餘。更瘁心力整理香港文壇人物、掌故,為香港文學界存信史;前歲出版之《二十世紀香港詞鈔》,已屬皇皇巨著;搜羅之豐,真有‘上窮碧落下黃泉’之概。區區如我,從不依傍門戶,亦不屑文壇登龍,獨來獨往,且身居異邦,亦被他搜捕一闋,到翻頁才發覺;自己亦不知何年所作,而方反獨知。今日讀來,亦頗興一番感慨!茲錄之如次:《賀新郎》(香港除夕):〈歲晚鄉情陌,問來人、家山風物,更無消息。聞道王謝封百爵,多少容顏改色。嘆半島、魚龍沉寂。當日憤拳呼抗暴,到頭來,爭拜朝秦客。憐世道,傷邦國。神州漸變難為赤,試登臨、斜陽社鼓,眼前除夕。漫說人間富貴極,青史忠奸有尺,休相問、強梁傾側。已備春衣游沂水。踏歌還、又是晴天碧。君飲酒、我吹笛。》
今夏間,方兄又託友人送來近著《濠江荒謬歲月》一冊,記平生友情、愛情與癡情;癡情人也。並效袁枚生前向友人索輓詩,真達人也。據告已屬末期,急應命呈上。
一、歲月荒唐一卷遺,濠江底事有情癡;
生平不盡長相憶,字字心頭別後思。
二、荷花綽約立芳姿,傲雪驕梅標玉肌;
縱使相逢君有婦,忍將解珮作予隨。
(註:方兄青英之年有玉樹臨風之姿,不諱風流倜儻。荷、梅兩姝其戀人也。)
三、「重陽山上傷心處」,「莫再登高」空擬詩;
君送梅花心亦苦,梅花何事倚東籬。
(註:方兄自號多情齋主,讓梅花與其摯友「觀主」;然終不敵東洋金龜客為憾。首句齋主語,次句四字觀主語;均傷心語也。)
四、早鑄「漪漣」癡亦奇,香江搜集千家詞;
銅棺未撫真成慟,為報平生奉輓詩。
方寬烈兄之詩論,頗多獨到,再輓未盡之情,還申其獨到詩論,以為詩國告。他說「情詩有三類:初戀詩令人著迷;熱戀詩令人發狂;失戀詩令人腸斷。未戀愛過不瞭解詩;未失戀者不解詞。」又言:「無真情感之詩,填字遊戲。癡情、正義和純潔,詩人不可缺。」故方公大概豐於情而亦癡於情,雖多添香紅袖,未失其純潔之情也,故亦未可以薄情見責:
五、失戀方知易斷腸,詩人儆世付評章。
少年初戀真迷夢,熱戀狂瀾似發狂。
六、深盟廿載負芳娘,苦海輕舟靠綠楊。
恁地秋波情默默,相逢一笑尚餘香。
(註:方詞有《風入松引》記芳娘事有句:「秋波恁地含情」、「算辜負、廿載深盟。」又有《楊花詩》:「愛河徘徊」句,此姝未知何許人。)
七、癸在天涯已自傷,難留漣冷共晨光。
回眸忽見孤鴻影,不枉人生歷歷場。
(註:「癸」即蓮花、「漣」是荷花,有句「與漣冷共晨夕」。又有答《孤鴻詩》;冷女孤鴻均歷歷見,餘未知誰也。」
八、純潔癡情正義藏,詩人得兼即常綱。
封侯豈屬詩人事,尚欠斫頭恃項強。
(註:方兄亦服膺詩人陳寅恪之「不覓封侯但覓詩」、「晚歲吟詩欠斫頭」。)
輓詩限時寄出,久未接覆。六月間有回港之行,以電話詢候,方兄氣若遊絲,未能多說,況能一敘!而我亦心脈不整,上下脈搏相差百度。驟看似惠風和暢,實則十面埋伏,如烏雲葢頂。黯然而歸,則方兄已華翰先頒了。他在信上這樣寫:“近者雖著力於寫回憶錄,然精神日差,每日執筆二小時已倦極。頃已成稿百多篇、八萬多字,其中多為人所未道及者,希望能留給後人參考。”真令人感動,一個氣若遊絲的老者,其一息尚存,還為香港文藝界奮其餘生,道人所未道之事;這應該是香港人愛香港的極致表現了吧!使我想起我同在網頁發表的前一篇。蕭若元為香港交接那天晚上開始,紀錄香港人回歸後到今天的十五年歲月:《香港的命運》。方、蕭對香港有不同方向的描寫,但對香港的深情並無二致。
方寬烈最後的回憶錄,已確定書目:《憶語》;感念他對香港的深情,特將其篇目預告:
一、詩應否注?二、涉及別離的詩句; 三、馬君武譯囂俄情詩;四、徐志摩譯李清照詞;五、翻譯外文易鬧笑話;六、金庸輓梁羽生聯不通;七、女小說家蘇青不懂詩;八、詩人吳宓追求毛彥文;九、戰地記者文學家蕭乾;十、羅伉烈談堅社;十一、謝冰瑩曾紮腳;十二、沉祖牟和沉葆楨;十三、郁達夫喜歡求籤;十四、高語罕能舊詩;十五、章衣萍擅塡詞;十六、陳公博舊詩不錯;十七、有關蘇曼殊的詩;十八、文人們贈蘇曼殊的詩;十九、戴季陶亦能作詩;廿、陳襄陵罕作詩;廿一、鄭逸梅舊詩不錯;廿二、陳斯馨談楊千里;廿三、康有爲曾作艷詩;廿四、葉楚傖詩贈歌女;廿五、新文學家小思的舊詩;廿六、雜文家石人作情詩;廿七、風雅劉大師經營舊書店;廿八、鐘魯齋創辦南華大學;(為節省讀者閱讀時間,以下選錄著名作者篇目)卅四、伍憲子的落花詩;卅七、郁達夫唯一的語體詩;卅八、郁達夫輓徐志摩聯;卅九、戴望舒譯新詩;四七、還曹聚仁本來面目;五一、葉公超的舊詩;五四、易君左談左舜生住鑽石山;五五、無名氏晚歲鬱鬱;六二、出席曰本大東亞文學會議者;七十、同學是沉葆楨曾孫;七三、金雄白和金瓶梅;七六、張萬熙善占卦;七七、虛雲老和尙的詩;八二、鄭水心詩詠澳門南灣;八三、易君左日記流落在香港;八七、柳存仁晚年生活;九十、饒宗頤落選院士;九四、胡適做舊詩的經過;一百、林庚白自算命運;百0三、桂南屏太史的詩;百0九、胡適是否真正的詩人?百一0、梁實秋懷念韓菁菁的一闋詞;百一二、‘星星、月亮、太陽’是誰所作?百一四、詞人陳述叔捧女伶李雪芬;百一五、弘一大師李叔同詩贈妓女;百二0、葉恭綽編《全清詞鈔》的錯漏;百二三、諷江青的‘新四皓’詩;百二五、陳耀南、王世喻的宗教觀;百二六、我曾創辦香港第一本家庭雜誌;百三0、郁達夫和王映霞分手主要原因;百三一、許之遠悲臺灣。
方寬烈告訴我,這是他最後的著作了;我們讀到的篇目,確是道人所未道。其最後一篇關於我的,以我雖移居外地,但數十年來還未間斷為香港各報寫專欄,且三度代表香港中國筆會出席國際筆會。方兄指我《悲臺灣》,大概以我用十五年記錄李登輝、陳水扁每次失政,以史筆寫史詩的形式,寫了一本名為《臺灣沉淪紀事詩》,每一失政事,以四句絕詩記錄下來;從1990至2004年止。書名有沉淪兩字,當然難說不是以‘詩悲臺灣’吧!
人的緣份很難理解的,方寬烈和我書函往來不多,見面還只是兩三次;但相知在心,亦莫逆於心。書函數行、見面片語,都是心底話。這次算是最後留言,也不到整頁。方兄外表斯文,語多溫婉。這最後的一次,卻有其極不尋常的宣告:“我輩生而不幸為文人,我更不幸曾為記者,眼見世上有不少不平事,以及胡言亂語、不盡不實的作品,心中往往憤激,自應筆之於文;亦正如尊作《臺灣沉淪紀事詩》,月旦人物,秉正氣史筆,才不負讀一輩子書也。”他原來對社會的不平、是非黑白不分也如此憤激,對我一士諤諤似乎不只認同,還留下勉勵與期盼。並這樣說:“回念兄與弟份屬知己,因專函請為撰一篇記述我倆的交誼,笑之駡之無所不可。此乃最後的要求,想兄不會推卻也。臨書唏噓,後會無期,不勝欲言,尚祈見宥。”人生得一知己而無憾!方兄不以菲材,謬託知己,讀之尚熱淚盈眶,何能‘推卻’!
方兄有收藏癖,對文學書籍與文物的收藏特多。月前已把珍藏之香港文學書全部贈香港中文大學。該校圖書館將這批書籍的封面和他撰述的內容介紹,精裝成兩巨冊:一、方寬烈藏二十世紀香港文學書目提要;二、方寬烈藏二十世紀香港文學書封面。分送香港主要圖書館收藏。故人有心,文物有靈;因而相得益彰,各得最好的歸宿。我亦為此合十頂禮而祝:方兄早沾勿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