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出功利的迷霧(2014-05-05)
 
人有異於禽獸者,「情義」兩字而已。近世重功利,講情講義的已少見,但不能說沒有;因此有人戲說:這是稀有動物,不完全沒有道理。去古愈遠,情義愈薄。因此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之諺,大概是指近世人心,寡情薄義蔚然成風之謂。不過,這還是人有異於禽獸好的一面,如果「不古」而又壞的一面:人心之狠,禽獸是遠遠不及。禽獸相鬥,如果倒下認輸了,勝者不會把倒敗者必致於死地而後快,與人之「落井下石」,或黑道仇殺,倒地後再捅一刀、補一槍不同,其狠似又非禽獸可及。人心能狠,就易走極端。
知識分子懂得因策略、計謀,就多了一份機心,帶動社會風氣,便成「居心叵測」、「你詐我虞」的互動,所謂末世流風便形成了。知識分子佔據公器,廟堂充斥了「不禮」之徒,你搶我奪,求「揖讓而升」,簡直像「東方夜談」之事,證明去古益遠。「仗義每多屠狗輩,負恩最是讀書人。」過去的恩義,如果和讀書人眼前的功名富貴相比,又算得甚麼?如果放著眼前的功名富貴,以有悖於過去恩義而不要;在近世言,確屬稀有動物的所為。知識分子常有一種寬恕自己的理由,即使沒有,總有一句「識時務者為俊傑」做註腳。要做俊傑,何能不識時務?他究竟與屠狗之輩不同,仗義報恩是市井屠狗輩之事,不要扯到我們知識分子的頭上來。由於知識分子少有仗義報恩的事,有便成了新聞。蔡邕哭董卓,綠珠為石崇而跳樓,文天祥、史可法被俘,嚴拒出仕而被殺。都是歷史上少見的知識分子仗義報恩的新聞,因此難能可貴。知識分子的涼薄,「自古已然,至今尤烈」而已,說到人性光輝的一面,知識分子遠不如市井之輩。五千年歷史長河中,讀書人仗義報恩的事太少了。
民間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比較真實,主要是老百姓思想單純。忠奸立辨,看看民俗的舞臺,便可一清二楚,紅的黑的臉譜,必然是忠義之士,原臉可忠可奸,一如人面。白臉必然是奸的,所以叫做「奸白臉」,因為不以真面目見人,掩飾他險惡的內心世界,教人防不勝防,這些角色,又必然是有權勢的讀書人。青臉必然兇狠之徒。舞臺的忠奸形像,正是民間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楚霸王、關公是獨一無二的臉譜,所以稱為「無雙臉」,一黑一紅,也是民間肯定他們的忠義,無人可比,有國土無雙之褒,給與最高的評價。老百姓不懂漢王的權術,祇知道秦始皇殘暴,項王引三千江東子弟背水一戰,把章邯打得落花流水,解除了天下畏秦的心理障礙,是秦滅亡的主因;確立了項王的英雄形象。以後智不如漢王,落得別姬自刎,也是情義的執著,對自己的失敗負責,臨難不茍免的大丈夫氣慨;博得人民的崇拜。他沒有像漢王兵敗,把呂后撇下自顧逃命的涼薄;民間不以成敗論英雄。關公過關斬將,為是踐盟赴義而已。兩者不外情義兩字,可貴在少見。
不情不義的事看得多,對情義之輩彌足珍貴,除非我們也變成寡情薄義之人,或者浸淫這個社會太久,自己也成「入鮑魚肆,久而不聞其臭」的麻木者,否則,幸而遇上情義的人,莫不
怦然動心,希望能結為朋友,那真是平生快事。
情義大底出於自然,矯情是偽善者的洩秘。交幾個旗鼓相當的情義之士,固然上天厚我;但如局限於同等層次者為友,而又求其同等情義,未免過苛。究竟我們選情義,還是選他的學問和地位者?如果交友要先論地位、條件,本身就是功利之徒,已非情義的人了。「君乘車,我戴笠,路上相逢下車揖。」是何等快事,人貴情義耳,何必銖兩相符呢?
我國近世自鴉片戰爭以後,飽受列強的壓迫,國人沈不住氣,認為所有傳統文化,都是積弱的因由、貧窮原素;非徹底搗棄不可,無條件接受西方文化;但以迫切的需要,只求立竿見影的效果,功利主義乃得長驅直進,我們學到的,幾乎全是西方文化的糙粕;其長治久安的精義:如求真精神、尊重學術自由、體制,崇尚民主、法治、人權,都像風過水面,起著波紋而已,過後依舊水面無痕。速食文化的後果,只解決了物質問題,換來了一大堆後遺癥。
有些人認為廿一世紀是中國人的,而且有人預言大陸將是經濟超級強權,會取代美國。這是無可救藥的盲目樂觀者言。宣傳尚有賈禍之嫌,何況是個幻象。就以今日兩岸言,大陸文盲之多,世界第幾?貪污、枉法之多,又是世界第幾?此外,貧富差距、人口性別失調、基建不足而偏於輕重、黨政紊亂;都是嚴重的問題,廿一世紀能解決這些問題,已是不錯;求其成超級富強康樂平等之國,不是奢望嗎?臺灣驕侈淫逸,怪力亂神,黑白混淆,統獨紛爭,社會失序;不忍多舉,能自顧吾廬已很不錯。這些亂源亂象,中國知識分子是難辭其咎的。
傳統的讀書人頗具共識:以天下事為己任,以國家興亡為己責。范仲淹可為表率,認為士人應有「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士群身負國家安危,是責無旁貸的。
現代知識分子少了這種共識,祇能算是專業的分類,不能稱為士群。因此,從事公職的知識分子,成為技術官僚,公職以外的稱為專業人士。識見僅及所專。西方以尊重制度,各司所職,尚無不妥。而我國尚未達法治之境,淹留於人治,政隨人意。近世又以功利是務,望風承旨者多,正是知識分子代替士群的結果。
我們以社會進步,分工日漸精密,專業的知識分子取代了士群,原是無可避免的趨勢。但我們仍可藉教育的功能,培養知識分子關心國是,明辨是非,砥礪氣節,使他們在分工的專業上,兼有知識分子負起興亡責任的共識。矯正功利的流弊,提倡和獎勵重情重義的人士,匡正社會風氣。而最迫切者,大家守法,尊重制度,法治代替人治。果如是,我們就能衝出功利的迷霧,廿一世紀才有希望是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