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畫指中國畫而言,是中國的藝術文化中的一種。這種中國畫藝,當然要有中國的特質,才配稱做中國畫。文化的產生,藝術只是其中之一的內涵。文化的內涵很廣,如語言、文字、風俗、習慣都包括在內。文化產生有它的源頭,不是憑空而至。這個源頭,離不開生存的空間,有這樣或那樣的生活環境,就形成這樣或那樣的文化雛型,久而久之,就產生這樣或那樣的文化。中華民族有她的傳統疆界,就是民族的生存空間。也是個生活環境,中華民族久而久之就產生中華文化。中國畫藝既是中華文化的一部分,當然就應有中國畫藝的特質。不只中國藝術文化如此,任何種族或民族都各有各的特質。因為都植根在不同的民族的土壤上;這是孕育文化的源頭。
看看我們中華文化的源頭,從喜瑪拉雅山脈的世界屋脊,自西而東;自北而南;又有崑崙山脈、天山山脈、長白山脈和分據中華大地的五嶽,何等奇雄壯麗、氣象萬千!沒有一點侷促氣。我們還有萬里奔騰的黃河、黃金水道的長江,可以溯江而上。又有松花江、黑龍江、淮河水系、珠江等等。又有荊楚的千島五湖,星羅棋佈、縱橫交錯,交織成錦繡的神州大地。另外,拱衛大地的旅順、大連、秦皇島、硫球群島、舟山群島、臺灣、海南島,無不山川壯麗,河嶽奇雄。祖先交給我們是如此錦繡的山河,歸結成我們民族文化的源頭、成長的搖籃;孕育了天生壯麗的大自然氣質。
故土的山河靈秀,深入了中國子民的血液、骨髓裡,去不掉,忘不了!中國畫人能說出:『胸中自有層巖迭壑』,就是這樣自然而然的產生了。沒有這種生活的環境,很難表現在山水國畫的畫面上。因此,講到這裡,我們可以總結一下:中國山河靈秀,雄壯聳立也好,迤邐延綿也罷,就是『山隨平野闊』的氣象。河川的奔流也好,蜿蜒的溪澗也罷,不是浩浩蕩蕩的『月湧大江流』,就是『堂堂溪水出前村』聲華。前者是野逸的靜;後者是流麗、幽雅的動。幽雅的動和野逸的靜,構結成﹝氣韻生動﹞的「雅逸」的國畫特質。
山河的靈秀所鐘,哺育了俊秀的子民。讓我們再回眸另一個以人為本的中華文化源頭。中華民族從禪讓制度開始,就懂得以禮治天下,可以揖讓而升,開始了〈天下為公〉的大同世界。以後雖然演變為家族王朝,但管治人民,始終還是平民出身的士人階層為主體。春秋時代,中國已是百家爭鳴。秦朝開始,已是中央政府的現代法治的雛型。漢朝獨尊儒家,儒學開始成為二千年來中華文化的主流。儒學有三個中心的主張:一、崇尚自然;二、尊重經驗;三、注重知識。近人斷章取義,把儒家說成封建殘餘,一無是處,以打倒而後快。如果儒家主要學說被消滅,不知中國還有什麼文化!儒家還注重內省工夫,謙讓而好禮。這種人文思想,也無法從我們民族的內心徹底抹去。表現在國畫上就是和諧的幽雅,自然的野趣,厚重的穩當。歸根究柢,還是《雅》、《逸》兩字的內涵。如果國畫有一定程度的修養,不但畫作雅逸;連畫家的言談舉止風度都雅逸。因為他在追求畫藝的雅逸,精神面貌和氣質都逐漸受到影響而改變!中國畫家的儒雅樸素,常在不自覺中表現出來。
又從繪製中國畫的工具而論,我們稱為文房四寶,雖各具功能,主要還是承載畫面的紙。東漢時代的蔡倫改造了製紙的技術,和另一個主要工具毛筆的發明人蒙恬,相距二三百年。但蔡倫原不是紙的發明人,在蔡倫的東漢時代,紙已相當普遍使用,惜史無記載原始發明紙的人,經蔡倫改造,因世界公認列為中國四大發明之一,對人類文明有重大的貢獻,故以蔡倫為發明人。蒙恬發明毛筆,見之於『史記』:“恬取中山兔毛造筆。”蒙恬是秦大將,南下伐楚,因見中山(戰國時代地名)兔毛甚佳,而造成毛筆。可以推測紙、筆大致同時期出現,相距不遠。墨在殷商時代已有用石墨做原料的製品。蔡倫改良了紙品;製墨者也相應改以漆煙和松煤成〈墨丸〉;史籍載三國魏人韋誕能製好墨。硯是承載墨或磨墨的工具,對書畫的功能與影響不如前三者,從略。我們從此可知繪製中國畫的工具如此簡約,有了文房四寶,坐在書齋寫胸臆的畫,或走出室外寫生,補帶一小瓶水,作磨墨或渲染之用,就一切繪畫的工具都俱備了。一個出色的中國畫家,可以做到〈墨分五色〉,不須像西洋畫的各種原色料和調色碟,大小各種畫筆、畫布、畫架等,缺一不可,多麼煩瑣累人,連畫師也雅逸不起來!不如中國畫師,除非慣用自己的筆,或講究自己的墨,也只是攜一筆一墨。甚至只帶慣用的一枝筆就夠了;其他可就地取材,便可隻身走天涯。我看過不少在座的畫家先進,他們出席的雅集,都沒有自帶筆墨,憑的是【心手雙暢】,畫的是胸中的【層巖迭壑】就夠了!多幽雅飄逸的身影;我們的繪畫工具,也多麼幽雅野趣。繪畫工具的特性,也影響著國畫雅逸的特質。
我們從以上的敘述,包括民族生存空間的生活環境、產生中華文化的源頭、以人為本的儒家思想、潛移默化對民族藝術文化的影響,使中國畫藝凝結在雅逸的氣質上;是中國畫所特有,因而稱之為特質。而繪畫工具又加強了雅逸的凝聚力。如果一定對雅逸下個界定,恐怕掛一漏萬。如果說是無美不具、無善不兼,這樣又不免籠統取巧;說了等於白說。為使在座聽眾或不在座的未來的讀者瞭解,試舉雅逸的對立面;或能更令聽眾或讀者瞭解它的意涵::一切俗態、俗情、俗形、俗艷、俗筆都是《雅》的對立面。《逸》比較多一些抽象的意涵;如用筆浮滑,與渾厚野趣顯著對立,不耐看;人工堆飾過當,只能媚俗眼,無山林自然氣象。有朴野的素材,不能表達,精神面貌反有市井流氣。舉一反三,都是《逸》的對立面。可知《雅逸》簡單的界定不易,意在言外,唯悟者得道。
說到《傳承與創新》,這是今天講題的第二部分。傳承就是承接傳統的畫道〈理念〉與技法;創新是能在傳承的基礎上,開創畫人獨特的、與眾不同的自有的藝術面目。要言之,《傳承與創新》,就是《承先啟後》。能做到畫面獨有藝術面目,建立了與眾不同的風貌。已經是達到創新的要求,成為國畫畫壇獨樹一幟的名家了。如果他又能從創作過程中,得到經驗的學理依據,發展成一套有系統的哲理,把哲理運用到技法上,傳授出去,就是開流立派的一代宗師!在畫人來說,已足垂範後世了!
從瞭解國畫的特質,就能掌握國畫成就的路向,不致走了許多冤枉路。有些學畫的人,一輩子抄老師的畫稿,這只是在技法上摸索,然而【道為本,技為末】,捨本而逐末,到老都未聞道。所以,求高徒不易,求名師更難。有《朝聞道,夕死可矣。》得道不容易可見。懂了道,此生才無憾恨!做了一輩子技法工夫,因為不聞道,都在門外走;懂了道,才能知入門之道。入了門才得窺堂奧,不再是門外漢了。懂了國畫的特質,就懂得入門之道。《道》是精神層面的哲學〈理〉,一切學問的最高指導原則都是它,所以,不管人文科學或自然科學,最高學位就稱做『哲學博士』〈PH.D.〉。我們懂得國畫的特質,還不一定能當上名家,更不輕易當上一代宗師。畫人的路比較難走,因為畫是一種偏重於技藝的一門學問,既是精神的產物,同時又是從不斷實踐中練出來的產品。書畫同源,孫過庭在《書譜》的【總序】對﹝書道﹞的要求是:「心手雙暢,墨不虛動,下必有由。」畫道亦如此。我在第一講『國畫的進程』裡,就指出畫人一定要練基本功,並舉出李可染等當代名家的苦練。我們要在《傳承到創新》達到成功的境界,是沒有捷徑的,唯一是「奠基在勤」。一步一腳印,練好基本功。
我們看過許多畫展,有很多時候覺得:展出的畫作似曾相識,也會因此而沒有很仔細觀賞。對畫人來說,也是一種損失,好不容易才籌備一次畫展,卻未獲得應有的重視。但深思一層,如果賣人情來敷衍一下的一般觀眾,畫人又何必在乎?因為,外行人的重視和不重視,和畫作的評價高低,扯不上關係。【最怕方家見笑】:【方家】就是內行人。【貽笑方家】就要尋找原因了。【似曾相識】顯然不是初見,有的還很熟悉。如果展出的作者還很年輕,則作品必是抄襲無疑。照老師畫稿臨摹,如果這樣,倒不如向古人名畫學習。《取法乎中得乎下》。古之名畫經久而評價不墜,當有可取的原因,老師的畫稿未必可及。然古畫像個啞老師,看不到落筆的先後,渲染的層次,經營的過程;這是臨古畫對初學國畫的人的缺陷。臨古畫一定先有畫道和技法的基礎才可以。然而這都是基本功的進程,是畫人成長的經歷,畫作還有臨摹的痕跡,甚至陳陳相因,我們在畫展中常有這種畫作的發現。畫人能不能繼續成長,要看他能不能『突破』。所謂『突破』:〈一〉突破傳承的傳統;〈二〉也突破自設的牢籠。
『突破傳統』還須具有一定的客觀條件,譬如基本功具有一定的基礎,技法有一定水準的程度,【突破】的客觀條件才具備!怎麼樣的變化突破才由得畫人的決定。『突破自設的牢籠』,說易就易,因為牢籠是畫人自設的,他享有現成的光環;也不想以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滿足於現狀,這樣說難就難了!許多太早成名的書畫家,由於風格已廣為人認識和接受,作品也自有面目,任何突破,自我有【面目全非】的感覺。不但人不能接受,自己也不一定能接受;因此便長困牢籠。這種書畫人很多。就難怪米芾慨嘆自己晚年用了十擔麻紙,才從工返樸,拿這些自認為巔峰的作品,去交換前作都不可得。所以【突破】須有大勇氣大決心的畫人才能做到。能突破傳統、突破個人風格技藝,就踏入創新的階段了!
我在第一講最後一段是《基本功與創作》。舉李可染為例,長期追隨名師,吸取他們的長處,悟出成功之道;最後還要靠自己跋涉萬里,歷二十年寫生經驗,才悟出創作出自己的獨有的藝術面目。是最後一個進程:『創新在悟』。今天的第二講就是延伸第一講「國畫進程」的最後一個:『成就為畫壇第一流人物』的【創新在悟】。一切不甘長期困於傳統、因習、現狀、束縛的人,無不是聰明、才智過人的勇者,才有打破以上困局的念頭,突圍而出,可知突破是創新的原始動力。發明家、科學家必然是個聰明人,但牛頓看到蘋果掉到地下而不掉向天上,悟出【地心吸力】,他是個發明家和科學家,他當然是個聰明人,而且是個悟性強的聰明人。世界偉大的哲學家和宗教家無不是悟性強的人;牛頓不是像普通人直接看到的現象視為當然,而是間接的悟到這是必然。畫人能結合畫道和畫技,應歸於人文科學或人文應用科學的範疇;能悟者都是畫史別開新面的名家、大師。因為他們能悟,創新便全在他掌握之中。人類的文明,都是後浪推前浪的結果;我們在前人的基礎上,能悟到多少,我們就能超越前人多少。
〈博主按:我在‘墨韻琴聲書畫會’主辦國畫講座第二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