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W: 新作:《如何寫出好文章》(專著)、《情歸》(小說)、《中華民國能沖出百年宿命?》(專著)

中、西作家與作品表現的同異 11/3/2019 6:20: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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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基礎在博

 

有許多文友與我談起寫作,常直截了當的問:〈怎樣才寫出好文章?〉這真是一言難盡的問題。如果不能答覆,或者敷衍的說:似乎沒有一定的方法;會令人失望。如果說有,方法安在?是否一經依法為文,就成好文章?則佳章俯拾皆是。然天下每多可傳之文,尚有何貴?可知為文雖有方法,但成可傳之文則不易;知章法而沒有條件,還是無法寫出好文章。

什麼叫做文章?魏文帝曹丕說:〈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文章於公於私之重要可見:於公文章關乎國運;於私文章能永垂不朽之名。又據《文心雕龍》的解釋:〈聖賢書辭,總稱文章〉,然下續的一句是:〈非采而何?〉這個定義,不能說它不對,但總可以說它不周延。難道不是「聖賢書辭」,就不能稱為文章嗎?下一句應是《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對文章重要的註釋:〈非采而何?〉也就是說聖賢的書辭,必有其文采,因此才稱做文章。劉勰把聖賢和文采畫上等號。然證之文學史,許多文采斑爛的好文章,未必全是聖賢的,難道不是文章嗎?樓頭怨婦,懷春少女,甚至慷慨仗義的屠狗輩,偶然發於至情的心聲或呼號,成為傳誦百世的文詞,何必一定聖賢呢?〈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妙手足矣,不必為聖為賢;這是傳統的「文以載道」的說詞。詞章之學,不必載道。

聯字成句,積句成文,有其章法,就是文章。好的文章有好的句、好的內容、好的鋪排和陳述足矣。《文心雕龍》倒是有一句很傳神的句子:〈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文就是文采,質是內容。內容貧乏,文采比內容好,如渲染過份反顯得纖弱;內容好而文采無法配合,便淪於粗野。文采和內容相得益彰,才能止於至善的境界;君子「止於至善」的。因此,〈文質彬彬〉的文章,就是至善的文章。

藝文之事,除用功以外,還須講點才情,才情多半天賦,暫且擱下。怎樣才能寫出好文章?以上說過要有條件,根據我的經驗,先說基礎吧!

我長於鄉野,童年過著恬淡的生活;而幸生於耕讀之家,溫飽有餘,又是長子長孫,傳統重男,所以幼年不須參加耕稼操作。我祖遺有「三宅書屋」,家裏亦有閣樓書櫃;長日無聊,自入學識字以後,成年累月翻書。初在書櫃,後至書屋;初中假期,父親命我跟族叔讀書,地點是「尺蠖齋」(叔祖許奇雋書齋,他是清同治高名次進士,著有《尺蠖齋詩文集》多種。故離鄉以前,許多古籍以至歷朝通俗小說,每多讀及,雖不能全部消化,但總有點認識,也養成讀書、買書和藏書的習慣。以後到了香港,是一生最艱苦的幾年,沒有餘力買書外,一直到現在,也不論到那裏,總喜歡逛書店和買書。舍下別的不多,書籍卻觸目皆是。有些朋友知道我喜歡藏書,遇上搬家、遷徙,有不得不割愛的時候,常想起我。於是,有數百冊藏書由多個朋友,以遷徒而將一包包的書籍送到舍下書齋,我也一本本讀完。一九六二年我到加拿大留學,就業後又再入讀多倫多大學,每週由教授開列的參考書籍,平均約十冊,三年算下來也實在不少。不過,「生有涯而學無涯」;我國積五千年文化,典籍浩如瀚海,不可勝讀,只能盡其在我。

詩人勉強可以不博,文學家不能不博。世人貴精而不貴博,重專才而輕通才,是勢利的世俗,也是取易捨難的捷徑。大學讀完就不難專精於所學而成為專家;但讀多少書才算博而成通才?許多蛋頭學者從政,卻往往誤盡蒼生,就是識見不博,無法縱覽全局,是〈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的結果。政治家尚須博,何況文學家呢?

寫散文者如無廣博的識見,何能有卓越的議論?何可抒難宣的情懷?寫小說者更須通透人性世態,始能刻劃人情世故,賦予小說人物鮮活的形象、內心的世界,和社會複雜的群體關係。詩人可以憑靈感,小說家還要靠生活的體驗。因此,詩人可以戛然獨立於文學家門外,如要入門,非博不可。此亦善詩與善文者的不同處。

博覽增廣識見。有識見的文章,內容才不致空洞,有卓見的文章,內容必然精采。〈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精采的內容,是一篇至文構成不可缺少的元素。識見不是與生俱來的;也就是說,不是生而知之;乃學而知之。古人所謂〈行千里路,讀萬卷書。〉現代自然科學的專業人士,可能不必像古人用以上的方法增廣識見;有深厚的專業知識或理論基礎,坐在實驗室,也可以卓然有成。惟人文學,特別是詞章之學,還是用以上的法門為妙;而〈讀萬卷書〉尤為重要。清代文學家劉大櫆說:〈專以理為主,未盡行文之道之妙,若人不讀書,則出詞鄙俗空疏;人無經濟(生活經驗),不適於用。故義理、書卷、經濟,行文之實。〉〈實〉是行文的基本的條件。〉我們要寫得好文章,要靠個人努力讀書;才不致鄙俗空疏; 還要增加生活的經驗;而能活用於文章的寫作。文學家基礎不博,何能達致!

畫家所謂:〈胸中自有層巖疊壑〉,乃經歷名山大川,一旦作畫,腕底雲煙自出,氣韻自見。為文者讀萬卷書,累積了豐富的知識,行文議論,自能雄辯滔滔;執筆抒情,則迴腸盪氣;信手描景,亦風光若見。閱覽既廣,無論畫家、文人,都是終生受益的。

孟子雄辯滔滔,述仁發義,議論縱橫,因為他對仁義有真知灼見。呂祖謙的《東萊博議》,為古人翻案,每能發人深省,乃史識豐富所致。劉勰的「文心雕龍」五十篇,論古今文體,非博覽怎能這樣精到?

博覽是達致知識廣博的不二法門。我國歷代的大文豪,無一不是出自這個法門的。世界知名的大文豪,像「文藝復興時代」最偉大的作家沙士比亞(15641616),也是學識廣博的巨人。他的文藝作品、歷史劇和十四行詩,都動人心弦,基礎全在一個「博」字上。帝俄時代的托爾斯泰(18281910),他偉大的作品:《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懺悔》、《復活》……,同樣表現是個學識廣博的巨人。

不論詩人或作家,才情與力學須兼備,缺一不可。然成為大詩人者,才情須稍勝力學;其成大作家者,力學須稍勝才情;緣詩以奇妙勝;遠比文章單純,並不是詩人易為,反因才情難以力學累積,天賦者居多;詩人豈易為。能寫出好文章,除力學外,還須有其他條件的;如有練達的人生,就更能達致好文章:「人情練達即文章。」識見廣博,自然人情練達。國學的識見基礎在博覽;因此,寫出好文章的基礎也在博覽。

詩人的才情閉塞了,靈感的來源枯竭,「江郎才盡」之際,詩人的創作生命也隨著終結。作家不一樣,如果寫作的基礎深厚;換言之,如果國學的識見廣博,除非失憶或癡呆,可以長寫長有,越老越練達。世界許多著名作家,其大成就的作品,多在晚年可證。

中國文學家更須博學。袁枚在《隨園詩話》說:〈學問之道,四子書如戶牖,九經如廳堂,十七史如正寢,雜史如東西廂,注疏如樞闑,類書如廚櫃,說部如庖湢井匽,諸子百家詩文詞如晝舍。花園廳堂合賓,書舍可以娛神。今之博通經史而不能詩者,猶之有廳堂大廈而無園榭之樂也;能吟詩詞而不博通經史者,猶之有園榭而無正屋高堂也。是皆不可偏廢。〉國學基礎之深厚,在學問之宏博;古今應無不同。

時下許多有「名氣」的作家,是市場決定的;不是藝文本身價值決定。市場講包裝、推銷術;因此,作品的屬性也成為商品。商品是為需要市場而生產的;「市場作家」便大量生產供給;市場的佔有量愈大,「作家」便愈有「名氣」。大量生產的結果,「名氣」成了粗製濫造的代名詞;文藝市場充斥這種粗糙作品,真是文藝的厄運。中文水準每下愈況,「市場作家」是應負責任的。然而,一切藝文的真正評價,時間是最後的裁判者。因此,一個真正的作家,應向時間交卷,不是向市場去濫竽充數。

要寫出好文章,必須博覽;作家尤須如此,吸取新知,增廣識見,作品才能推陳出新,止於至善。這種作品才有真正價值,作家才名實相副。文章大家蘇轍(蘇東坡之弟,字子由)在「上樞密韓太尉書」對前輩大家歐陽修的推崇:〈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然則歐陽修對寫作法門又如何?他說:〈為文有三多:即看多,做多,商量多。〉「看多」就是博覽;「做多」是多練習;「商量多」是對用字遣詞多斟酌;也就是多注意修辭,不可草率。歐陽修對後兩項只提要點,未涉及方法;我會在以後論及。在此只論證文章大家歐陽修,對寫作的訓練,首要的基礎工夫正是博覽。再舉《古文觀止》所收集最後一位作家姚鼐,他的「與陳石士書」,他說:〈學文之法無他,多讀多為,以待其一日之成就,非可以人力速之也。〉他比歐陽修簡略了一項;但首要還是博覽。

杜甫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蘇東坡說:〈運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詩人、書法家都講博覽卷籍,作家能不博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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