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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 ── 繼往開來一代宗師

 

中國文化悠久,中國畫隨著文化的發展也日漸豐富起來,並且是東方體系的主流,與西洋畫抗並進。如果我們上溯三百餘年,對中國畫壇作一個研究,藉幾個代表性、關鍵性的人物,探討他們在中國畫的繼往開來中的歷史地位,是深具意義的。

從朱明的崇禎殉國,順治元年〈一六四四年〉算起,到現在三百年。在此期中,包括百年的現代。而現代受到歐風美雨和本身政治的影響,我們暫時無法提出其代表性的人物,就只清代畫家言,有成就的畫家很多,細分其流派也不少。我們要找幾個代表性的人物,只能概括性的分為:遺民畫派、傳統畫派和揚州畫派。

在遺民畫派中,包括了許多著名的國畫大師,他們生於明,而享盛名於清;如八大山人、石濤、釋弘仁、傅青主等。這一派對中國今後書壇之影響,正在方興未艾。他們都是生性孤傲,志行高潔,而所遭遇的喪亂,所感到異族的壓迫,反映到作品那種孤憤不屈,冷竣倔強的風格,他們落實清空的出世思想,也注入了圖畫之中,以繪藝而言,應推八大山人為代表。當然,也有人以為石濤畫不遜於八大山人,鄭板橋就是一例,他認為:「石濤畫法千變萬化,離奇蒼古,而又能細秀妥貼,比之八大山人,殆有過之無不及處,然八大名滿天下,石濤名不出吾揚州,何哉?八大純用減筆,而石濤微茸耳;且八大無二名(許按:鄭未經考證,八大的名號比石濤更多,見後錄)人易記識,石濤弘濟,又曰清湘道人,又曰苦瓜和尚,又曰大滌子,又曰瞎尊者,別號太多,翻成攪亂。」(見鄭板橋集題畫章)

 

一、八大名滿天下 實至名歸

我是不同意鄭板橋的看法。八大名滿天下,確實實至名歸。他不似石濤深入世俗,廣結名士,不避嫌疑,兩次謁康熙於金陵〈見石濤年譜〉。故清朝文士,不會捧八大山人的。而八大山人能名滿天下,其畫藝當時必公認過於石濤,此其一。

板橋既論石濤畫「微茸」耳,那就是裝飾堆砌,當不及山人「純用減筆」的功力。秦祖永說:「山人畫以簡略勝。」謝堃說:「寫出花鳥,點染數筆,神情畢具。」此其二。

第三,八大山人的名號不比石濤少,一共有五十多個〈見後及〉。所以,這也不算一個理由,最大的恐怕還是石濤住在揚州數十年,彼此有一份鄉土的感情吧!其實,鄭板橋的畫,受山人的影響很大,他曾寫過一首緬懷山人的詩:「國破家亡鬢總皤,一囊詩畫作頭陀,橫塗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

近人齊白石受山人的影響最大,他的詩說:「青籐雪個(山人的號)逾凡胎,老缶(昌碩的別號)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可見齊白石對山人如何傾倒,在其心中地位勝於石濤,是毫無疑問的,而且山人比石濤大四歲,我以山人為明遺民的代表,相信仍是恰當的。

 

二、亡國王孫 身世淒涼

八大山人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六子封江西的寧王的九世孫。名耷,字雪箇,號八大山人(見國朝書人輯略),生於明熹宗天啟六年(一六二六)(山人自題小象,時為甲寅年四十九歲上推而得。)十月廿三日丑時(見青雲譜淨明忠孝宗譜)。一說山人的「原名朱由按」,與思宗兄弟行,很多人附會此說。近人周土心先生在其所著之「八大山人及其藝術」一書中力證其非,證據確鑿,「父某亦工書畫,名噪江右,然喑啞不能言。」可見山人生於書畫之家,受到藝術環境的薰陶,在他自題小象的畫上,有朱印:「江西戈陽王孫」。並題:「甲寅蒲節後二日遇老友黃安平為余寫此時年四十有九」。於康熙丁已秋五十二歲時,其僧友饒宇樸復題:「……個山綮公豫章王孫貞吉先生四世孫也……。」所以山人是貞吉之孫是沒有疑問的了。此條與四庫全書善本「戈陽王孫多炡字貞吉號瀑泉南昌人……善詩歌兼精繪事。」則山人不但是一個宗室之後,亦且是名家父祖之後。根據朱氏宗譜的記載:「謀覲子統鐢……統覲號彭祖,別號八大山人……。子議沖字何緣。」從這些記載,知山人的父親為謀覲,是個喑啞不能言的人」。而且:「謀覲,中年而歿。」(見陳鼎山人傳)則山人應在弱冠之年喪父。又據曹茂先所識,謂山人「老死無子,一女適南洋汪氏之人」。則親子議沖早卒,山人家庭之變,心靈備受摧殘了。

如果說,山人弱冠喪父,不久復喪子,則差不多在同一時期,或較早一點,那是山人十九歲的那年,即崇禎十七年,皇帝自縊,明祚終了。山人年僅十九歲,他不但屢遭家庭的變故,而且國也先破了,亡國的王孫,不是兵荒馬亂像普通平民,躲開就可以,在專制王朝的時代,怎樣茍全性命,避開新皇朝的捕殺呢?這的確教他怔忡面對的切身問題。

 

三、有口難言自哭笑

據陳鼎之山人傳說:「人屋(山人的別號)承父志,亦喑啞。」喑啞不是遺傳,而是「父志」,這裡就大有文章了。何況同傳又說:「左右承事者,皆語以目,合則頷之,否則搖頭,對賓客寒暄以手,聽人言古今事,心會處,則啞然哭。」可知山人的喑啞,不是天生的啞巴,也不是真的啞巴。同傳又描寫山人的少年時代,是一個「善議論,妮娓不倦,常傾倒四座。」則山人變成「喑啞」,是以後人為或許是裝瘋扮啞的了。

山人也有過癲狂的紀錄,當國變之後五年,也是他二十三歲的時候,他棄家為僧,也許是長期的積鬱沈憂,情緒控制不住,他癲了,伏地痛哭,或仰天大笑,癲態百出,大家用酒灌醉他,癲就止了,這次癲了差下多一年,自己好了。第二次是康熙十八年,那是他在江西臨川縣令胡亦堂的官舍作客一年後的事,山人忽然發狂,自撕衣服,大笑大哭,胡送他回南昌就好了。原來康熙十七年,清廷為了籠絡人心,編修明史,詔徵博學鴻儒,山人為縣令延去在官舍待以上賓之禮。山人的發狂也許是脫身的妙計吧!

當我們看到山人遺給我們這麼多的優秀作品,其結構是如此精絕簡練,題款是如此深意而生動,不是一個意志集中,心靈穩定,不可能有此卓絕的境界。一個患有精神病的人,怎可以產生如此眾多精絕的作品呢?

由以上的史料可知:山人少年長於議論,精書法,喜吟詠,而又名滿天下,並為宗室之後,他的一舉一動,為滿清政權所注視也是必然的了。當時入關不久,用鐵腕統治鎮壓,多次的文字獄,就是最明顯不過的實例。以八大山人的聰明才智,他當然深知自己的處境,所以裝瘋扮啞,為僧為道,都是茍全性命不得已的做法。他用得最多的別號八大山人,題簽到書面上「八」與「大」「山」與「人」相連,霎眼看去,非笑非哭,又似笑似哭,傷心王孫,別有懷抱,他處境尷尬而危險,也到哭笑不得的地步。

 

四、落魄江湖誰師友

山人的畫作不為不豐,題畫的詩作固亦豐,自不待言。這出於山人的親筆中,本是發掘其親友的第一手好資料。可惜山人以宗室之後,恐滿清王朝文字賈禍,許多題作,明知其有所指,但多為難懂的隱語,而且詩意晦澀,所以這許多第一手的好史料,可用的就不多了。根據與山人同時代而又見過他的邵子湘記載:「山人有詩數卷,秘不令人見。予見山人題畫及其題跋皆古雅,閒雜以幽澀語,不盡可解。」到了現代,山人的「遺詩數卷」,一直沒有發現。那麼,我們只有在題畫跋上發掘,其所得就被局限著了。

我曾將山人(畫的題、跋)詩篇一百五十多首翻閱。與山人較有交情的人亦不多見,當然,山人性情率直,自負不羈。他真正要交的朋友也不會多。黃嵓,芝山人與八大山人的交情應在師友之間。稍淡的有廬陵的趙年、陶廣文、潔士、靜山、明冬、書正、仙洲、彬若等。許多沒有冠上姓氏。是名或號,很 難檢查。來往較密的,有劉漪喦(見與劉詩句中有:十年為水不曾疏)。寶崖先生(見畫跋題有:山人與先生一遇兩遇於端陽之會也)。此外,山人有:「為鳴老年道兄榮壽」及「題畫山水贈名珍年兄」的詩作及畫,但語焉不詳,和山人的交情如何,不得而知,但可確定的是和山人相若的年齡而已。

山人有弟牛石慧,其畫風與山人同,許多人誤以牛石慧為山人的另一名號,是不確的。其實,青云譜記載著當地的人稱山人為七五爺,牛石慧為八五爺。山人所建的道館,就是以牛石慧為副開山祖,他們是相依為命的兄弟。牛石慧的「牛」和八大山人的「八」,合起來正好是「朱」(),這點不是巧合的。

除牛石慧以外,與山人性情相通而成其逆的,要數石濤了。這不是說他們時相往還,只是相知的知己。他們書信往還,互有作品見贈。當石濤得了山人的大滌堂閣,曾題七古長詩,內有:「四方知交皆問予,廿年蹤跡那得知?」可知大家都知道山人與石濤交篤,要向他問山人的消息,石濤也不知他的蹤跡。相知的人未必形影不離,只莫逆於心,何況落拓自負的山人、石濤等輩哩!

 

五、涕淚名號同樣多

山人的名號很多,與他的經歷當大有關係。他是明的宗室,也是亡國的王孫;是名滿天下,藝苑詩畫的大師,也是發過癲狂的流浪漢與當過和尚主持過佛學的講座。做過道士,創辦過道觀。他的生命是痛苦的,風霜飽歷的;在甚麼環境起個適合的別號,或感觸深時起個別字,是可以理解的。

山人有許多名號,最初有隱藏原名之意。他沒有名利之心,隨遇而安,臨時按上一個名號,這樣就愈積愈多,一共有五十多個,玆彙錄如下:

本名:大耳。乳名:耷子。族名:統婪、彭祖、八大山人。

僧名及別號:雪箇、雪個、雪千、箇山、驢千山驢、驢屋、驢漢、驢屋驢、人屋、傳綮、刀庵、拾拾得、八還、書年、書疾、鈍漢、淨土人、擘、雪納、臥虎子、閒夫、弘選、法崛。

道名及別號:道朗、良月、廣道人、灌園長老、朗、破雲樵者、淨明、破雲。

書齋名:枯佛巢、燈社、松海、水明樓、居敬堂、菊莊、忝居、寤歌草堂、南州寤歌草堂、禊堂、在芙山房、何園、洛園、黃竹園、鰕魽篇軒、鐵鏡軒。

 

六、百年以後 一代宗師

山人到什麼年代才逝世呢?根據山人創立青雲譜道館的「淨明忠孝譜」所載:「清康熙己酉十月十五日辰時羽化。」查己酉為康熙八年(一六六九),那時山人是四十四歲,以後也還有許多作品面世。可知這個記載有錯誤。根據李旦的研究,以為「己酉」應為「乙酉」。即康熙四十四年(一七O),是年山人八十一歲,那一年,山人尚有竹石鴛鴦圖、墨荷圖及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一卷傳世。以後就沒有比這一年更遲的紀年了。這一確定,近人周士心及張大千均同意。

八大山人一生以守持志節,終身不仕,隱於山林。以超卓的畫技,寫其剩水殘山,抒發胸中的鬱抑;殘荷弱蘭,藉發其貞堅的幽香;松竹勁修,撐風而立,精神不屈的象徵。寫魚鳥,方眼上睛,份外孤傲峻冷。不但予人間附勢而白眼之,同樣,以白眼向青()天。他那不屈不撓,守正不阿的精神,不但及身受到藝壇的尊重,三百年以後,他的風骨受人尊重更與時俱增。其畫藝的風格,百年以來,已蔚然成風。三百年前的多難王孫,終成了後人懷念的一代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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