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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古今詩人的評析 3/14/2019 11:22:15 PM

揚州的傑出人物 ── 鄭燮(號板橋)

 

清初畫壇,除八大山人和石濤等四僧,仍是傳統山水畫家所支配的天下,四王以外,加上惲南田、吳歷,彼此相互標榜,以正統自居,他們掌握了畫壇的輿論。倡言有筆有墨為畫家的評價水準,實則掩飾了他們專事模仿、缺乏創作的弱點。脫離了現實的體驗,觀察的創新。在古人的屋簷下,跳不出前人的臼穴。於是「揚州八怪」在這樣的藝術環境裡,被稱為「八怪」。因為他們敢於傳統道路以外,另闢藝術的途徑。

「揚州八怪」不是都屬揚州人,而是指形成的揚州畫派。他們不是以傳統山水畫為主,而是以花鳥──特別是梅、蘭、菊、竹為主,以人物為次,這無疑是給予山水畫為主要題材的傳統畫派一個很大的激。「八怪」是鄭板橋、李觶、金農、高翔、汪士慎、黃慎,李方膺、羅聘。「揚州八怪」中最有成就、最突出的人物,應推鄭燮(板橋)、金農(冬心)了。

「揚州八怪」不但打破了畫壇受傳統畫壟斷的局面,而且開創了以後的新機。近世的吳昌碩、齊白石,受他們的影響很大,是可以斷言的。「揚州八怪」最傑出的人物──鄭燮日漸受到人們的重視,不是沒有理由的。鄭燮不是身後才享大名,及身已受藝壇相當推重,松軒隨筆中說:「板橋大令有三絕:曰畫曰詩曰書,三絕之中有三真,曰真氣曰真意曰真趣。」〈見國朝書人輯略卷四〉

 

一、鄭板橋的成就原因

鄭板橋在畫竹的成就是靠專心和刻苦的。他在題「靳秋田索畫」有:板橋專畫蘭竹五十餘年,不畫他物(見鄭板橋集)。同題中又有:彼〈石濤〉務博,我務專,安見專之不能博乎!可見板橋專於蘭竹,又能果從蘭竹之精絕造詣,脫穎而出,獨步藝壇,其專心不旁騖是主要原因之一。

板橋的畫很特別,也很清新,有時幾筆的寫意便妙趣橫生,很多人以為這是他繪畫的天才,殊不知來自他的刻苦練習,極工而後收發自如。他曾批評時人的寫意,道出他的心聲。他說:「殊不知寫意二字,誤多少事,欺人瞞自己,再不求進,皆生此病,必極工而後寫意,非不工而遂能寫意也」〈見鄭板橋集第一六三頁〉。

可知其成就,是從專心和刻苦而來。他在畫中題語說:「精神專一,奮苦數十年……不奮苦而求速效,只落得少日浮誇,老來窘隘而已」〈見鄭板橋集題畫章〉。

介評板橋的人,還沒有注意及此,多說其天才性情方面。這算是一種發現或創見,亦無不可。

 

二、板橋畫的風格

板橋畫有它自己的風格,但頗受石濤和徐文長的影響,鄭燮一生拓落自負,對古人亦不肯稱假顏色,惟對徐文長、石濤、鄭所南、陳少白等數人物,則折服非常,而且坦言向他們學習,尤其對徐文長,其傾倒更甚,曾在私章刻上:「徐文長走狗」。他在跋一畫上說:「徐文長、高且園兩先生不甚畫蘭竹,而燮時時學之弗輟,蓋師其意不在跡象間也。」他在「江穎長畫竹之題」坦言:「石濤畫竹,好野戰,略無紀律,而紀律自在其中。燮為江君穎長作此大幅,極力仿之……甚矣,石公之不可及也!

他又題蘭竹石圖說:「平生愛所南先生及少白畫蘭竹。既又見大滌子〈即石濤〉畫石,或依法皴減整或碎,或完或不完,遂取其意構成石勢,然後以蘭竹彌縫其間,而筆墨則一氣也。」可知板橋是怎樣仿效而求變。在另一題「蘭」時:「十分學七要拋三,各有靈苗各自探,當面石濤還不學,何能萬里學雲南。」

學他人的長處,成自己的面目,是鄭板橋成功的要竅,也創造了風格獨特的作品。

鄭板橋畫蘭竹,究竟怎樣一個畫法,他的詩集裡有說及。從此,我們也可以進一步了解他的畫風的具體意境:“掀天揭地之文,震電驚雷之學,呵神罵鬼之談,無古無今之畫,原不在尋常眼孔中也。未畫以前,不立一格,既畫以後,不留一格。”題:「亂蘭亂竹亂石與汪希林」-- 見「真跡鄭板橋全集」第三二一頁。

竹石:“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以上是他畫竹石的方法。── 同上書第三二二頁。

四竿竹:“一竿瘦,兩竿夠,三竿湊,四竿救。以上是畫竹的方法。── 同上註。

鄭燮不但「長於寫意蘭竹,用草書法,脫盡時習,畫石尤妙,書有別致,詩詞不屑作熟語……。」〈見清代畫史增編卷三十三第三頁〉。

板橋「書隸楷參半,自稱六分半書,極瘦硬之致,亦閒以畫法行之」〈見墨林今話〉。心餘太史詩有云:「板橋作字如寫蘭,波磔奇古形翩翩,板橋寫蘭如作字,秀葉疏花見奇致。」達到書畫混合,相互呼應的境界。

 

三、堪憐的身世和宦

「鄭燮,字克柔,號板橋,興化人。……家固貧,落拓不覊。壯歲客燕市,喜與禪宗尊宿及期門、羽林諸子弟遊。日放言高談,臧否人物,無所忌諱,坐是得狂名〈見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二百三十三的鄭燮小傳〉。清史列傳中的鄭燮傳:「家貧,性落拓不覊……。」所記與上列者相同。則板橋出身於貧苦的家庭,而性格落拓,是應無疑問的了。祖父名湜,曾任儒官,父名之本,廩生,板橋生於康熙三十二年〈一六九三〉十月二十五日。他自撰的詩稿裡,有「七歌」。內多及他的家庭的變故。寫「七歌」的年份,是板橋卅歲〈鄭生三十無一營〉。他的父親死了〈今年父歿遺書賣〉。他藉賣遺書來過活,而且,「爨下荒涼告絕薪,門前剝啄來催債」,父死而債主臨門,他要獨自應付了;然而,這酸楚之境,在板橋來說,不是第一次感受,在三歲時他已喪母〈我生三歲我母無,叮嚀難割襁中孤,登牀索乳抱母臥,不知母歿還相呼,……。」真是人間慘事。可憐的孤子,尚賴後母的翼衛,才得長成:「思我後母心悲酸,十載持家足辛苦」。可惜,板橋在母喪之後十年,後母又死了。到他二十三歲時,與徐夫人結婚,他的際遇仍是這樣坎坷:「幾年落拓向江海,謀事十事九事殆」,連歸家也沒有勇氣:〈千里還家到反怯,入門忸怩妻無言--同見「七歌」〉。到三十歲寫「七歌」的時候,板橋已經是二女一子之父,過的是:「寒無絮絡饑無糜,啼號觸怒事鞭樸,心憐手軟翻成悲」的生活,大概在這種饑餓狀態下,板橋的幼子死了〈見哭犉兒五首--板橋詩鈔本〉。讀他的哭兒詩,真令人鼻酸。到他卅九歲時,原配的徐夫人病歿〈「我已無家不願歸」--見「韜光庵詩」〉。一生不願由科甲晉身為宦的板橋,鬥不過現實和生活的煎熬,於次年赴南京鄉試,中舉人〈作「得南闈捷音詩」、「念奴嬌」、「金陵懷古」詞十二首〉。可是,生活雖然改善了,但徐夫人已死了,感懷於「無人對鏡懶窺幃」,在「南圍捷音」中,板橋是落寞的人。同樣在乾隆丙辰,板橋四十四歲的時候,試禮部中式成進士。他也感到「富貴來遲」之慨。而且「捧入華堂卻慰誰」呢?妻子雙亡,松柏已謝。生性落拓的板橋,喜中思舊,難怪他涕淚縱橫了。

板橋在四十四歲以前長期的坎坷,使他永遠忘不了窮苦的滋味。在他的腦海浮出的是:「瑣事貧家日萬端,破裘雖補不禁寒,缾中白水供先祀,窗外梅花當早餐,結網縱勤河又涸,賣書無主歲徧闌……。」〈見除夕前一日上汪夫子的詩〉的記憶。他記得在中式之前,他賣畫揚州的十個年頭當中,所作的書畫,很少人要,窮得連除夕供先人的酒也沒有,望望梅花,打一個轉回來就算吃過早餐了。外放知山東范縣令,也忘不了:「十載揚州作畫師,長將赭墨代胭脂,寫來竹柏無顏色,賣與東風不合時」(見「和學使者于殿元枉贈之作」)。所以,他體恤民間疾苦,要比官宦之家,或平步青雲者的子弟要深刻,仕宦的十多年,緊守清廉,與民生息,所以,後來他辭官之後,依然兩袖清風,潦倒窮愁,再回揚州賣畫的原因。

其實,以板橋的才情和好學,如果他要以科甲晉身仕途,應該早就做到了。在現在的史料中,尚未發現他落第的資料,他有個印章,刻的是「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板橋什麼時候中秀才,他的年譜沒有記載。康熙紀年到六十一年為止〈一七二二年〉,也就是板橋在卅歲以前,即使以最後一年算起,從中秀才到舉人中式,足隔了十年。「十年不肯由科甲,老去無聊掛姓名」。可知板橋並不熱衷科第。可是,士人除了由科甲出仕,又有什麼出路呢?板橋是書畫卓絕的人,以賣畫為生計,仍落得妻寒子饑而死。他中舉人後雖然生活改善了不少,還是很窮,隔了不到四年,他便應試中式進士了。他無法不向現實低頭,翌年,出為范縣令。

范鯀屬山東曹州府,是個荒僻的小縣。但當時官俸甚高,雖然,板橋清廉,不須貪污,也可脫離窮困,板橋中式不久就可派出縣令,大概與慎郡王的賞識有關。

板橋在范縣當了六年縣令,關心民生疾苦,又連年豐收,境泰民安。板橋的心境是有生以來最愜意的了,符保森的「寄心盦詩話」對他有評:「見身說法,民皆安堵息訟,嘗於公庭步月,詠詩寫畫,六房如水,吏去無人。」何況那時,板橋亦有他娶,生活是愜意了。

本來,板橋出知縣令六年,就堅辭還鄉,主要的原因,恐怕與上司的政見不一致,恐「若不速去,禍患叢生」。可是,他離開范縣,卻被調到濰縣來。濰縣是富庶的甲級縣,在編制上是升調的。這大概也是慎郡王的力量吧!

濰縣比范縣雖富,肥缺是有這麼多的人要插手,板橋已漸漸厭倦宦海的生涯,年紀也大了些,思鄉是難免的:「進又無能退又難,宦途跼蹐不堪看,吾家頗有東籬菊,歸去秋風耐歲寒。」(「畫菊與某官留別詩--見鄭板橋詩集)。乾隆十一年,山東大荒。「板橋一面盡封積粟之家,勸以合理的價值出售,一面大興「修築城池」的工程,招來遠近饑民就食」 (見王幻著的鄭板橋評傳五二頁)。於是有人說他「袒護窮人,打擊富商」,縣紳晉省抗告,說板橋賑災貪污,乾隆十六年,板橋已罷官歸里了。他從焦山讀書算起,其中包括山東知縣的十二年,離開故鄉的揚州二十年了。

板橋重回故鄉,重操賣畫生涯。那時的他,是個有功名和官守的知名之士,當然不是廿年以前的不值錢。返回揚州第一幅畫是竹,其題詩是這樣的:「二十年前載酒瓶,春風倚醉竹西亭,而今種得揚州竹,依舊準南一片青。」

〈我在一九七二年到香港,就見到這幅畫,掛在一字畫古董店內,索價港幣數千。畫風與板橋無異,題簽亦少有破綻,但字體結構法度,有些不如板橋嚴謹和瀟灑,知道是膺品。但此畫年份亦久,大概是倣製畫,故以港幣二千購而藏之。附及。後送給友人簡家驄律師。〉

板橋晚年也在故鄉,至乾隆三十年〈一七六五〉卒年七十三歲,葬於興化縣城東「管阮莊」(見鄭板橋年譜、宋元明清書畫家年表)。板橋的後人:「有二子均早卒,以弟子由(字研耕)嗣」(見鄭板橋年譜註)。鄭之次子乃妾饒氏所生,亦早卒。鄭老兩次哭兒早殤,亦人生不幸之尤了!

 

四、三絕以外

「板橋大令有三絕:曰畫曰詩曰書」〈張維屏松軒隨筆〉。書畫精絕,我們可從以上「板橋畫的風格」一章見之。板橋的詩也的確可愛,詩凡二百三十九首,都是性情之作,篇篇可讀,鄭方坤說板橋的詩:「流露靈府,蕩滌埃壒。」〈見鄭燮小傳〉雖然板橋說他的詩不值一文錢,但還是為此集鄭重聲明:「死後如有託名翻板,將平日無聊應酬之作,改竄爛入,吾必為厲鬼以擊其腦。」他的詞鈔只有七十七首,沒有詩的多,大概精選過。因為大多被他自己焚燒了。焚詞的原因,是在范縣遇到一位名叫陳孟周的盲人,本不會作詞,他聽板橋填詞,便問詞調,板橋讀李白的菩薩蠻和憶秦娥給他聽。數日後,陳竟用這些詞調填了。而且哀婉動人,板橋愧自己所作,焚去了數百闋(見詩鈔)。板橋這種謙虛求進,和肯客觀觀摩他人之作,使他的詩作成為一絕。

板橋確是個性情中人,由於窮困的壓迫,愈覺情愛的可貴。他哭乳母費氏記她的厚恩:「食祿千萬鍾,不如餅在手。」因為餅是乳母置入他的手。他的文集,多是致其弟的家書,不事修飾的文詞在諧趣中每見其忠厚個性,可作家庭教育的範本。當他派出縣令,便令其弟俸錢南歸,挨家比戶的散給,務盡而止。他曾刻一章:「恨不得填滿了普饑債」。他有人饑己饑的菩薩心腸。所以,在濰縣大旱的時候,板橋不惜大罵為富不仁者為「馱錢驢」。甚至命衙役「脫帽足蹋」或「摔頭黥面」驅逐出去。「訟事則右窶子而左富商」。他為了饑餓的老百姓,大動肝火和紳富鬥了一場,連官也丟了,也是求心之所安。他是個言行一致的人。

板橋念舊,尤見他的忠厚,對父母、繼母、乳母、髮妻、繼室、叔父、舊同學,都念念不忘,真情流露。他少年也有戀愛過,和王一姐,和中表的姊妹,大概,都因為他的貧困無法成親,在他寫的詞裡,記這幾段情,比什麼詞人都寫得好。板橋究竟是個至情至聖的人!

他有強烈的民族思想。以當時文字獄的餘威,板橋敢寫出這些文字,的確是不容易的。青年時代的「前種菜歌」和「後種菜歌」的古歌體,滿江紅的「金陵懷古」,沁園春的「恨」。都有殺頭抄家的可能,然而,板橋還是寫了。我想,如果板橋的生活不致窮困到連妻子都保不住,他是不會當清朝的「七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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