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題目，乍看似對當代大畫家齊白石不敬。其實是他心焉嚮往的；要輪番做〈三家門下〉的走狗。全詩是：〈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青藤是徐渭（文長）、雪個是朱耷〈八大山人〉、〈老缶〉是吳昌碩的號。三人是齊白石終身景仰的人，既不能列於門牆，即使分別做門下走狗也願意；而且輪番去做也心甘不厭。景慕之情，不難想見。〈命如雞〉，也是齊白石自題其畫作：〈魂飛湯火命如雞。〉借蘇東坡詩句自喻其晚年衰頽的命運；齊白石概括他一生景慕的人物和自傷的晚年歲月。該畫作留給兒子齊良遲、良已兄弟。前者在一九八五年，（齊白石逝世二十七年）寫了這篇紀念白石老人的文章，也照錄其用蘇東坡這詩句詩做題目。齊白石還在畫面加註：〈此畫借東坡先生句題之云，魂如湯火命如雞，後世賢者鑒。九十六歲書于北京白石〉。其中〈後之賢者鑒〉，顯示別有用意，確是耐人尋味的一句，畫不只是給齊家子孫，有遺意給〈後世之賢者〉，要為白石老人說句公道話乎？他滿腔屈委可知，白石老人享壽九十七歲，照此遺作，次年他就逝世了。

青藤道人以狂草入畫，是大寫意典範之作；齊白石最為傾倒，影響他的筆法至大。雪個的簡筆，是齊畫人物的範本，當然他也有他自己別開的生面；神而化之。齊的年齡比吳昌碩要小了二十年，吳的成名與出身也較早，吳先從趙撝叔而後得隨滬上名家任伯年的教導：〈以大篆入畫，為齊白石同代中的前輩，乃有〈無昌碩即無白石〉之說由此而起。齊白石好學不倦，山水又遙接明末清初、與八大山人同時代的石濤，而後結交當代負盛名的黃賓虹，進而成為攻錯的至友。因此，白石老人不論山水、人物、草蟲、花卉以至法書、印刻，無一不精的書畫金石全能藝術大家。

近代畫家，除香港友人呂壽琨，齊白石應算我最熟悉的一位中國畫師，無論他的生平、風格以至表現的筆墨。早年安省博物館內的中國館長許振雄博士，不只同宗亦是我〈臺大〉的校友；我們很熟悉。他發一張進入〈博物館〉長期免費的入場證給我。有一次，他電話告訴我：有一位多倫多大學校友，送一幅齊白石畫的〈幼雛圖〉給〈多大〉。而〈安省博物館〉的〈中國館〉是交由多倫多大學的〈東亞系〉主理。〈幼雛圖〉自然入〈中國館〉收藏；他約我到館鑒定。

齊畫了一群小雞，少說也有十五、六隻，全是鵝黃的初生羽毛，同一路向着左邊下角走，前擁後漸趨疏落。這畫只開了一半，我就說：〈不是齊白石畫的，是件贋品。〉許博士說：〈你還未看全幅，怎麼就這樣快決定？〉我說：〈我已看了齊的題欵和紀年，他當時已成大名的年份，紙張、水墨和印色的氧化程度，也是近二十年期的作品。以齊在畫壇的名聲，他不會畫兩雙相同形狀、相同渲染的小雞；而且不止兩隻重複，排列也像制式的隊伍。〉我解釋後他恍然大悟了！我補充說：齊白石的個展，不是齊本人或代理人帶作品到香港來；是香港藏家相約集體展出，十九在香港〈大會堂〉八樓。那幾年正是我學畫、學鑒古的年代；不時還特別到香港去觀賞，算來也看過逾千幅；由於欣賞和供研究，白石老人的複製映本，也買了不少供學習。觀賞多了，齊白石畫裏風神、用筆、渲染，連題欵的雋語、簽名、用印、閒章。大致上都能認識。齊白石去世後，也有打着他的子孫、入室子弟、門人等到多倫多展出，可惜我還未看到一個學得他五成工夫的〈傳人〉；未免令人失望。惟在香港展出的李可染，確是齊的門人，名師高徒，相得益彰；他曾說：〈他畫的小雞，不僅畫出身上的茸毛，而且畫出了小動物可愛的稚氣。〉我當然看過齊畫的小雞，稚氣都不相同，何况羽毛！齊白石七十歲，寫過一首〈往事示兒輩〉詩：〈村書無角宿緣遲，廿七年華始有師，燈盞無油何害事，自燒松火讀唐詩。〉是少青年時代的紀實，示子孫其苦學的經歷，大概齊追隨村師蕭傳鑫習畫像；並不算追隨畫家名師；到廿七歲〈始有師〉一語，他才算得隨名師。〈自述〉那年始從胡沁園學工筆花鳥草蟲；隨陳少蕃習詩文、書畫。胡、陳是當時湘潭名士；齊白石從此亦以書畫為生計。十年聲譽鵲起，遂得拜大儒王闓運門下；是他能結交當代人物楊度、王仲言、黎松庵出入師友之間，聲名大噪，又得列當代詩人王湘綺門牆。書法由何紹基（子貞）入魏碑，自此風神骨力兼備。印刻較晚才兼，但齊已俱備遒動的法書底子，進學印刻的刀法，從丁龍泓、黃小松的精妙轉入趙之謙（撝叔）的蒼勁。由是從民間書畫師，經四十年的磨練，齊白石其湛深的文士修養，騰飛國際著名的藝術家；結交第一流文士、畫家、戲劇家等大師，如徐悲鴻、陳師曾、羅癭公、吳昌碩、黃賓虹、張大千、傳心畬、樊樊山等殿堂級藝術家。不論怎樣排列，他都全不遜色的頂尖人物。

齊白石的天賦、悟力和毅力，又轉益多師，他所有作品，藝術的層面，已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又得到上述藝文界著名之士的揄揚，思想、眼界都擴大了。以後他從四十開始，週覽四海名山大川，由是結合大自然，對他的藝術的啟發至大，他開始對畫道提出了〈似與不似之間〉：〈似則媚世；不似則欺世。〉他提出以後，確是畫人公認的畫道至高的境界：神形兼備；而且形不能過似，看了揚州八怪黃慎的畫冊之後，又修正不能過於形似。確是開流立派的宗師。有這種理論做基礎，他的作品隨亦大變：工筆轉大寫意的畫；遒勁反樸的法書和印刻，一洗前人的頹風纖弱氣，他可以昂首天外了！

   這是我對齊白石經久讀他的畫，而至有上述自以為對當代畫人的風格，最為熟悉的人物。亦由於齊白石〈轉益多師〉；既能融合青藤、雪個、昌碩、撝叔、石濤、鄭燮、黃慎諸人之長，又能本此深厚的基礎，別開生面的創作。然正如他揭櫫畫人最高境界：在〈似與不似之間〉。就以上述諸名家的形狀與風神；齊又能化繁為簡，我們確能感到他的橫塗直抹，所表現出來作品，真亦和他的師承有其似曾相識的面目。這就是他追求〈似與不似之間〉。不只將實體形狀如此，連師承的作品，亦能達到〈似與不似之間〉。令觀賞者讀之一詠三嘆！這是我對白石老人傾倒的原因。為此，特別簡介北京畫院研究主任呂曉晨，對白石老人一些重要作品點評：〈有關青藤：青藤不似木本，惟青藤得之。〉又說：〈青藤引草書入畫，用筆湍激流轉，變化多端。〉這是青藤不易學處，也是齊白石傾倒的原因吧！

白石畫的葡萄、牽牛花、紫藤之類的千條萬縷，縱橫穿插，用筆流轉而氣脈綿連不絕，令人目眩神迷；真與青藤道人的用筆神似。至於草蟲人物畫的簡練，而作品的表現却有渾厚的真實感，這正是八大山人用筆的神妙；只有白石老人能相抗頡。至於揚州八怪中的黃慎、鄭燮、李鱓的奇異筆法，亦找到白石老人用筆的踪跡。鄭燮對徐青藤（渭）的傾倒，可能比白石老人尤甚；因他不只對青藤，還對八大山人、石濤同樣傾倒。鄭燮獨一無二的自認（有印文為證：〈徐青藤門下走狗鄭燮〉）。甘為其走狗又比白石老人早了百年；真有點異代知己、遥接同門一脈之誼了。

齊白石雖然只在學堂讀書一年，但他的勤奮用功，到老不倦的精神，在畫上的題欵別出生面和功力；興到的時候長篇大論，以其真誠，讀之全無生厭之感。如他感慨在畫上說：〈青藤雪個大滌子之畫，能橫縱塗抹，余心極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求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于門外餓而不去，亦快事也。〉其戆態可掬。又題青蜒點水畫：〈青亭欵欵未凉秋，點水穿花汝自由，落足細看飛上去，雞冠不比玉搔頭。〉青蜒頭上特彩而大，與生俱來，像雄雞的雞冠堪比；和婦人頭上的外飾物玉搔頭就不足相比了。多麼深沉的隱喻，國學稍差的人，能解他這迂囘的隱喻？充滿智慧的題欵，教人諫果回甘，一讀三歎！

星島晚報副刊主編胡爵坤先生，知我研究齊白石，特給我剪存齊良遲（白石老人之子）夏曆乙丑（一九八五）年四月廿日寫的〈回憶白石老人住進雨兒胡同的前前後後〉（副題）：〈魂飛湯火命如雞〉連載該報三日的影印本給我。這一年已是白石老人逝世二十七年後的追記了。齊良遲根據白石老人一張畫作，齊親題字（如上述不另）。下欵署〈九十六歲北京白石〉其自署九十六。但他是老一代的人，常以傳統計算論歲。據各種記載史料，說齊生在一八六四年一月一日，分明是公元紀年，推算農曆，應是一八六三年的臘月生人。加上落地佔歲，所以公元（或國曆）紀年，齊白石逝世一九五七減去一八六三就是九十五歲，加上落地佔歲的傳統計法，正是九十六歲。他在一九五五被趕出故居〈西城跨車胡同〉一年後才從〈雨兒胡同〉由周恩來親自送回故居。（一九五六）齊白石備盡精神威脅下，幻覺常聽到。〈殺頭的號角〉。搬回故居後的一年，白石老人與世長辭了！也就是他和一般史料認定的九十七歲。那一年正是一九五七年，農曆丁酉。天干地支屬〈火〉、〈屬雞〉。白石老人遺給子孫的畫，題上〈魂飛湯火命如雞〉，真是一語成讖；他就是在丁火肖雞之年逝世；那正是〈反右〉如火如荼的年代，其墓碑曾被劈裂，圖片曾刊在海外報章上，〈文革〉後重修了。我以虔誠紀錄白石老人藝術的成就，未及其他；讀者亦不難找到上述資料，這已不在本文範圍因而從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