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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作家與作品表現的同異 11/3/2019 6:20: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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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來第一人的黃賓虹

 

我在一九六二年到加拿大升學,次年進入〈蜆壳汽油公司〉(Shell Oil Limited--Canada)加拿大總部的市場研究部任職。這個跨國公司,是汽油行業第二大的上市公司。總部組織龎大,但只有二個華裔僱員,我是其中一個。三年以後(一九六五);我辭職經營地產業,一做就十六、七年。以性好藝文,到加拿大已為報章寫專欄,包括當地和香港;結識許多藝文朋友。離開職場,開始生活的新頁;我專心執筆接寫多個時事專欄;兼寫中國藝文的論述,其中有五年的從政生涯;但仍未放下筆桿;及從政壇下來,更專志筆墨,但筆墨已擴及書畫了!這個簡歷,轉眼間就過了五十六年,還不足半年,已滿高齡八十四了!

我在職場時,已認識香港畫人呂壽琨先生,他是香港大學國畫校外課程的教師,許多港大學生,包括著名畫家王無邪,都是呂的門人。呂壽琨出生於世家,父親呂燦銘先生,也是個藝文中人。以家道中落,呂壽琨有一段時期,在天星小輪任稽查職。香港在五、六十年代尚未發展,來往維多利亞海峽的天星小輪乘客,可仰看獅子山的雄峙。呂在小輪上工作,每天不同的時分、晴雨不同的景色,角度不同的形狀,卻一一留在他的腦海中,在輪上或速寫勾形,回去憑記憶收拾,沒有人比呂壽琨,對香港重要地標的獅子山更熟悉、描繪最多的素描或水墨畫。他是香港本土成名的畫師。香港應邀到日本展出本土畫作,他的本土作品,自然代表香港本土畫家。從此聲名鵲起,是香港畫師第一個受英政府策封OBE勲銜的人。我和他論交,早在他未成名的七十年代之前;他的畫論手稿也送給我。歷年的通信,我還沒有時間整理。惟有一事常記心頭,他最崇拜中國畫家,是近代的黃賓虹。這是在七十年代之前說的:〈黃賓虹的山水畫是五百年來第一人。〉以一九七零年計起,那要上溯到一四七零年,那是明代正德與嘉靖年間。一四七零年,正是明代書畫四大家的文徵明的出生年,沈周比文徵明歲長,文曾隨沈學畫,以次為唐寅、仇英。同時代的名家,尚有徐渭(即青藤道人),徐生於正德十六年。呂壽琨認為黃賓虹的畫(主要是山水)是五百年來第一人;給我深刻的印象;因入清代,傳統山水畫以〈四王〉名聲最隆;民間脫離傳統畫的遺民畫家的〈四僧〉;與〈揚州八怪〉擅長山水畫的金農(冬心),在呂壽琨眼中,都比不上黃賓虹,其他就不須多說;呂從來不輕許人,當然也不是諂媚之徒!

呂壽琨和我紙上論畫多年,是我初學畫時的良師益友,他的論點常啟發我研究的興趣。我們這一代人,青少年時代遭逢家國的大變故,我還未成年,便以求生存為第一要務,從學徒亦是童工進入工場,無奈地浪擲光陰,只求兩餐一宿。尚幸個性不甘向環境低頭,知所努力;但那裡有錢從師習書畫?如果說沒有師承便歸於野狐禪,那就野狐禪吧!呂壽琨比我年長,也是自學成名的人;其實中國歷朝藝文大家,有幾個是跟着名師出身的;現代化的就是大學本科生出身的人。人的志趣與努力,似比出身更重要。近代人如上篇舉過的成名畫家吳昌碩、齊白石到今日執筆來寫的黃賓虹;還算不上是書畫世家、科班出身的;他們的成就靠自學自悟的多,難道也歸類野狐禪?這番論調,看似亦為自己失學的辯解,其實不然,我後來就學都屬當時當地第一流的學府;祇為天下才人說句公道話。藝文之事,有時真如〈詩話〉言:〈詩有別才,非關學歷。〉書畫印刻,何獨不然呢?

呂壽琨說黃賓虹的山水畫,為中國五百年來第一人。平情而論,我還沒有全覽黃的作品;但他重要的畫論,我搜讀還算不少。如果讀者對近代黃賓虹這樣重要的畫壇人物稍為留意,不妨參考區區以下所記他的畫論,若從此而得悟,如果讀者又是畫人,當有裨益。為使畫家對黃賓虹論畫有信心,讓他們能讀下去,於此先講黃的畫論,他真能道前人所未道、或未敢道:〈唐人用筆,到了宋人兼用墨,元明時期通人雅士,筆墨變化無常,而墨守常規的還沒有悟到此點。〉黃賓虹懂得悟,才知墨守常規者之不悟;這是我常提起,私心至慰!

黃賓虹的悟力特強,沒有一天不在作畫中度日,這是一位作者在上海和他同遊近十年的親見。〈黃精力專注,心不旁鶩,所以有那樣卓越的藝術成就。〉他的天賦和毅力,加上悟力強,在藝壇上足以昂首天外,目空千古的人,他敢言人所不敢言,以成竹在胸,敢批評傳統山水畫;指出〈四王〉的失悟處:〈自然之山,總是有黑有白。全白之山,實為紙上之山,自然中不會是這樣的山。清代四王之山全白,因為他們專事摹仿,不看真山,不研究真山之故。〉中國傳統山水,到〈四王〉是總結的年代;黃賓虹敢一語道破其失悟的大病。如果畫人以〈師法自然〉為最高法則,山水畫人沒有人否認過,包括四王;從王時敏、王圓照、王石谷、王祁原都說過,為什麼在作品上,全是紙上之山,不是自然之山,假山假水,不是專事模仿?畫人既〈師法自然〉為最高法則,黃賓虹就沒有錯說,他在〈九十自述〉就說:〈作畫當以大自然為師,若胸有丘壑,運筆便自如暢達矣。〉黄畫的真山真水,就是理想與實踐的結合。如果說:〈山水畫是純藝術的表現,觀點與角度不同,〈橫看成嶺側成峯〉;藝術也應是多元化,表現的層次可以不必真實,又當別論。但黃賓虹的批評,如果又反問一句,如果表現與真實合而為一,不是較以偏概全好嗎?高明以為如何?

清代山水畫已是分流的年代,〈新安派〉在明代有黃柱、清代有黃鳳六;晚清有黃賓虹。原來安徽的黃山、新安江的故鄉山水,真是好山好水,畫人在這等名山秀水的薰陶下,身居其境。〈胸中自有巖層叠壑〉,就這樣夢魂為牽下,出現形諸筆墨的畫,成了〈新安派〉。就是真山真水,和傳說的山水分庭抗禮,也就無可避免了!

黃說:〈畫者欲自成一家,非超出古人理法之外不可。〉黄敢說這種話,在習於馴服傳統者是當頭棒喝。藝高才敢膽大。黄湛深的畫藝,已經超越了傳統臼穴,他畫的真山真水,不是抄寫大自然,而是〈師法大自然〉;乃〈師其法〉而不是抄襲其形。要讀懂黄賓虹的話中要旨才好。他說:〈對景作畫,要懂得‘舍’字,追寫物狀,要懂得‘取’字。‘取舍可由人’,方可染翰揮毫。〉這個詮釋較清楚了吧!自然科學求不斷的創新;(人文)科學仍可奠基於傳統基礎,但也不能藉口維護傳統而拒絕創新;創新還是一切文明進步的源頭。有過輝煌的文化而缺乏創新的再生力量,這種文化的延續力也是屈指可計了。

黃賓虹的評畫,由於發前人所未發的率真,使我們毫不費解的領畧他的評點。他說:〈畫家重在骨法;骨法之妙,可從鈎勒見到,四王的不及文(徵明)、沈(石田),關鍵在此。〉

黄主張〈一波三折,是隸書的主要筆法,畫筆也要一波三折。畫樹之筆也要筆筆變,筆要中鋒。〉〈畫須筆筆斷,而須以氣聯貫。〉〈房屋舟車,也要用中鋒,中間轉折,不要使它軟弱無力。〉〈畫之工細在意不在貌,意到筆隨,筆雖不到而意已定,是謂上乘。如果沒有筆墨,雖然很細謹如毛髮,不過是一個戧金匠而不是畫家。〉畫的分明難,融洽更難。融洽還是分明的,那就難之又難。畫的好壞,畫家的成就與否,全在此見本事了。〉這三段話,不是完全清楚教導畫人怎樣分別畫的好壞?怎樣用筆才畫出好的作品。他進一步具體指出用筆,他先說用筆之弊:〈用筆之弊一曰描,沒有起末轉折之法。〉像小學生的描紅,不懂得起筆和收筆;一筆之中的轉與折也不懂。另一種筆法之弊:〈一曰塗,一枝濃筆、一枝淡筆,暈開其色,全無筆法。〉塗是講敷色,不只是濃淡分別的塗,還要講敷色的筆法。〈一曰抹,如抹枱布,順拖而過,漆帚刷成無波磔法,都是不懂用點之法。〉點是構成面的基本功,不是一抹順刷而成,亦不懂波磔法;像用死板的漆帚來抹。所以黃賓虹以為要研究畫畫,先要研究用筆,不懂用筆,不可能成為畫家。

怎樣用筆呢?用筆要有天趣才耐看,好處別人不能到,也不易看出;就是神乎其技的用筆,才是上品之作。用筆之妙:〈畫要畫得生,要畫得拙,要澀,要茅,要晦暗,要稚嫩。這都是免俗的用筆方法。它的反面是修飾、塗澤、細僅、調勻、圓滑。我把他的簡鍊文字稍為平白易懂順次修補一下,不失原意,讓讀者一讀便能清楚。大名家的關鍵詞,我都會這樣做,對傳承是有必要的。

很多人對黃賓虹用積墨,以致整幅畫都呈黑色,乍看密密麻麻,黑壓壓一大堆。就此看不下去,更不要說欣賞,甚至想歪了;黃窮到或懶到用上硯台的積墨,都無人清理或自己懶得清理,以致畫面黎黑、骯髒是欣賞的大忌、好畫的大忌。真是外行人語。黃賓虹作畫,本來就喜用積墨法,才能〈表現出高山磅礴的氣概,也表現出大山的轉合、起伏的層次變化。〉(見王伯敏:黃賓虹的山水畫)〈晨昏之山常呈深沉蒼老之色,所以他用墨濃重,此吾人看山即可領會。也正是由於他探究真山表現技法的特點。〉(見同文)

黃賓虹一貫主張:實中求虛,虛中求實。他又說:〈疏可走馬,則疏處不是空虛;密不通風,還得有立錐之地,切不可使人感到窒息。〉他是以實求虛,能在叠峯重崖,路徑村落,不會感到氣塞窒息,自有其通氣空白處。許多著名的畫作,小心觀察,都有實中求虛之妙;也是他山水畫中的獨特之妙。〉

黃賓虹說:〈作畫不怕積墨千層,怕的是有黑氣。但用墨得法,即使點之又點,染之又染,皴之又皴,仍呈墨氣,不會有黑氣。有些人以為一用重墨深染即生黑氣,這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惜墨如金,是作畫認真,筆無妄下。〉〈中國傳統有墨,就是要書畫家去運用。〉他又說:〈藝術要有民族性,不能強求一律。我國先人藝術,同是元季大家,而面目全非一樣,如雲林疏,叔明密,豈能說某家勝某家、某家遜某家?〉雲林即倪瓚的字,山水畫以疏逸勝;叔明即王蒙,畫擅鬰密稱,同是元大畫家,風格却不一樣。黄賓虹的論點,以現代語就是藝術的表現,要容許多元化。黃賓虹早在半個世紀之前,已有這種前瞻性的思想了。

呂壽琨說黃賓虹的山水畫,是五百年來第一人。王伯敏說他的山水畫可以四字〈氣質俱盛〉概括:〈不只是取山川之華,更重要在於取山川之質,取山川在大自然間的瞬息的變化。〉這都是內行人語;我選黃賓虹為十講的壓軸作,而多引黃的畫論,和資深畫人對黃畫的評點,加深畫者了解他的真知卓識,或有助國畫的提升,亦當有深意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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