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人生那得幾回醉
 
「酒教微醉後,花到半開時」,這是人生賞心悅目的事,酒到微酣,人也有點飄飄然,平日的拘謹拋諸九霄雲外,在樂少憂多,而又在人生苦短的歲月裡,換得一時愉快,多麼難得,何等「賞心」!花到半開,顏色嬌艷,是花最好色的時候。初開還帶點青澀;盛開已是「花到荼微」的初階,花飛花落會上心頭,何況花到盛開,艷則豔矣,惟已失其嬌,何如半開的「悅目」!
我國除近代百年,沒有那一本文學名著不寫花事酒事。花與酒,是文人雅逸的發酵元素。近世文章作手,少知雅逸之事,故亦少有雅逸的作品。也許他們也會寫花酒之事,但每多酒樓花花公子與酒國「名花」的混帳;這些流水帳和文學名著中的花與酒,品味之距,不啻霄壤,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人間詞話」詀境界,飲酒也論境界。淺嘗即止,全無酒意,是未到酒意的境界。飲多少才有酒意,是沒有一定的標準,視個人不同體質而定。歐陽修在「醉翁亭記」有夫子自道句:「飲少輒醉」,是酒量淺的好酒者,不是天生酒徒。但好酒無疑,飲了就醉:「蒼顏白髮,頹乎其中者,太守醉也。」他是真醉了,但酒品極好,沒有失儀動作,醉了就頹坐。
酒意分三個境界,微醉,醉,大醉。微醉也者,薄醉也,薄薄的一層酒意,表現在舉止上,拘謹者也會略帶輕佻,言語也活潑起來,這是酒精發生的效果。要是美人微醉,臉上多了一層紅暈,星眸乍露,偶然來個拈花微笑,會教人神搖魄蕩。過去大男人時代,就教大英雄們起了這麼一個遐想:「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權」了。這種醉當然還是有欣賞力,其未失欣賞力者,當是微醉,不會是醉或大醉。美人當然也有點酒意,多了一份風情,才教大英雄一生渴望中所遇兩大快事之一。醉是短暫的,醒是長久而正常的;這短暫的享受竟與長久的威權等量齊觀,此醉佔量之重可知,非大英雄不能道,也非有此經歷者不能道。
魏武橫槊賦詩:「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是微醉後引發的興概;王羲之的「蘭亭序」,是文酒修禊雅集,文友們飲酒賦詩之餘,請王羲之即席序其事。王在酒意下序成,傳觀中極獲讚賞,到酒意消了。自己亦為之傾倒,試重新再寫,終不如原作高妙。無他,就是少了酒意中的「逸興遄飛」,筆下拘謹起來。原作成為天下第一法書,王的法書尚難自追,其名手如褚遂良、虞世南亦當無法企及。李白有許多閃爍千古的名作,如「清平調」、「將進酒」......等,都是在薄醉中寫成;白居易之「琵琶行」、蘇軾之「水調歌頭」、 「赤壁賦」,都自承是飲後之作。酒意也許能把人的憂患暫時忘掉,點燃了久被壓抑的靈光,擺脫泥淖,思入風雲,終於寫下千古傳誦的佳句。
酒意再深一層,超越了微醉,言語和舉止失控很明顯,不該說的說了,不該做的做了;這些不顧後果的言行,顯然真醉。竹林七賢中的阮籍,每日出門飲酒,有時迷途,在路上大哭,人以為狂,實則是身處亂世,藉飲酒佯狂避禍,實在清醒得很。「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年代,嵇康也藉飲酒佯狂,還是引起司馬昭的疑心,要鍾會親自看個究竟,嵇康也飲醉如故,以致無法一談,數日如是,鍾會只可作罷,向他告辭,嵇康竟一變常態向他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嵇康原本佯醉拒談,今竟自動詢問,可見失控,往日辛苦佯狂避禍的念頭竟忘了,可見平日的醉是假,像不醉而問才是真醉,以致露了馬腳,鍾會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嵇康醉言賈禍,終於被殺。李白才氣縱橫,極得玄宗的賞識,舒展平生,應是指顧問事,可惜以酒醉僨事,恃才使氣,醉中要高力士脫靴,還作「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這樣失措誤事的醉,使玄宗在讒言下不再賞識,終於落拓而死。醉中不顧後果,的確可怕。
武松打虎,是酒後的體能勝於虎也;醉打蔣門神,乃醉中懾人的氣勢勝了一籌之故。平時膽小鬼,不敢做的事都做出來,所謂「借酒行兇」是也;不敢講的話講出來,所謂「借酒罵座」也。「何日君再來」是耳熟能詳的名曲有句:「人生難得幾回醉,不飲更何待!」的確引人共鳴,令人有一醉之快。不過,還是先檢查一下自己的定力、酒品才好,像歐陽修的定力和酒品,醉中只是「頹乎其中」,倒無妨一醉;像阮籍、嵇康、李白的醉,就會僨事,甚至害了自己一生。這樣的醉,就不如不醉的好!
大醉就更無意義可言了!大醉是失去知覺,爛醉也;爛醉如泥,扶也扶不起。我在北國僑居有年,聽過、見過醉死倒斃街頭,已不知多少次,真是浪費了生命,也浪費了酒。
高陽酒徒姓許,因此,我刻了一個閒章:「高陽酒徒之後」。於酒,我也有我的語錄:「人不能飲,小憾;詩人不能飲,大憾!有殽無酒,小憾;有好殽而無美酒,大憾!有朋無酒,小憾;有良朋而無好酒,大憾!」九十年代,我帶了一個加拿大訪問團到金門,在擎天廳和李楨林將軍以次對酒,四桌「打通關」,未醉,約定重來。半年後,我再帶立委訪問團赴約,亦未醉。檢點平生,微醉多有,大醉尚無。真希望有那麼一天,國家和平統一,生民樂利之日,約幾位詩友,帶幾壺好酒,過赤壁、
穿三峽、登黃山,飲後題壁賦詩,始消數十載鄉愁之恨!醉它一場,以補未醉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