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沿門托缽的省思
 
多倫多市有一份中文大報,總編輯算得是好友,聽說我剃髮做了和尚,關切向我問候。翌日還派了一位記者來訪問,相談近兩小時,臨別還要拍個照片,說是總編輯特別交代的,礙於情面,祇可照辦;次日專訪欄見報,僧頭赫然其上。也好!以後懶得和親朋解釋,從此也不必在大熱天戴帽子上街。
派來訪問我的記者,過去也是個業餘作家,筆名叫做「散髮狂生」,顧名思義,也算是個不修邊幅的嬉皮族一類,頭髮散亂而長,個性瀟洒,步入中年須安穩生活才當起記者來;連他這種個性,也詫異我怎樣會做起沿門托缽的和尚,其他華僑就更不必說了。正如他所知:我是第一個在多倫多市開業的地產公司老闆,二十年來追隨過我的業者,少說也超過百人,許多已變成商界大名人了。我從商界下來,又成了加拿大地區的僑選立法委員,僑界也少有不知道,居然肯剃髮作沿門托缽的和尚,駭時異俗也未嘗沒有道理吧!
菜根譚有句:「看得開名利,便可超凡。」紅塵中在名利以外的色相也看破了,應是「超凡」更上層樓的境界。然佛家更積極的一面。應不局限於「看得開」和「看破」,而是救渡眾生脫離苦海。我們未必人人都能成佛,也未嘗不可以盡其在我,做一些有利於眾生的功德,這就是菩薩心腸。
我國傳統讀書人晚年接近佛學,是可以理解的。讀書人消極的菩薩心腸:「為月憂雲,為花憂風雨,為才子佳人憂薄命」是也。積極的就是張橫渠所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後世開太平」了。然而,在佛家來說,這只是人在現世的大功德,還沒有解決人生的終竟,開脫老病死之苦,不再輪迴。儒家和佛家不同處在此,也是知識分子和宗教的分別。然彼此沒有排斥,只是各有責任的認定。
詩人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說:「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著。」乃「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乃「無我之境」也。王國維以為「有我之境,以我觀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後者顯然牽強,試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誰在東籬采菊,誰在悠然見南山?如物以觀物,物何能言此?何能感此?勉強附會,也只能說「我代物」而已,「忘我之境」尚可,「無我之境」則不可。袁子才說得好:「雙眼自將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我們也不必苟同王的見解的。佛家「無色無相,無淨無垢」,才徹底無我,不是忘我而已。六祖更具體說:「身非菩提樹,心非明鏡台,身如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佛弟子沿門托缽,似正是佛教人無我之境的實踐。
也許無我一時間難以辦到,可以從忘我做起。記得名相張居正說過兩句話:「威震九重之上,所居不過容膝。」在朝中威權顯赫,回家有容身之地便夠了,何必一定崇樓廣宇? 蔣公有一次告誡受訓中高級黨政要員:「放下士大夫虛矯的身段。」這句話說得太好了。如果日日記懷昔日的光彩,能上不能下,能入不能出,別的不說,智慧究竟有限;「超凡」尚不可得,要他做初階忘我的佛弟子,著芒鞋托缽化緣,恐怕沒有勇氣吧!
托缽說不好聽就是求乞,是戒除傲慢心最徹底的辦法了。善心人放錢落缽,我們稱作施捨,能施捨是一種犧牲,肯犧牲自己一部分金錢,不論多少,不正是有慈悲心的人才能做到嗎?稱作施捨,本身就是卑微的人受到照顧的感謝;要是稱作奉獻,等於我們高高在上,有慈悲心的大德反而卑下的人了。人家給錢你還擺出高高在上的態度,不是「虛矯」的身段而何?天理不必說了,人情也有未合處。
僧人終生事佛和弘揚佛法,捨棄一生名利,本身就是一種偉大的自我犧牲。人們施捨落缽,即使是供僧之用,其間接亦是供佛,以僧人要維持其生命,才可以事佛和弘揚佛法的。因此,施捨是一種種福田的行為,起碼也因此與佛結祿,所以托缽也稱作「化緣」。
捨戒還俗以後,也曾想起沿門托缽時許多悟解,終於綻出微笑說:我已能放下士大夫虛矯的身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