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文物景觀與碧潭吊橋
 
碧潭的吊橋走過一個甲子的歲月,在翻天覆地的環境,真不容易,如果已有生之年,在百年的歲月裡,到甲子回頭的整整六十年,也就是所謂「花甲」。看過多少人與事?「看他起高樓,看他樓塌了!」生於亂世,保存生命六十年,也不是很容易。在外國人來說,不管是什麼文物或建築物,過了一百年,便算是「古董」。入口的「古董」是不打稅的,就是尊重文物,讓多一些有歷史價值的東西在國內留下來,為自己的國家增加人類文明的資產,提升國家的歷史地位。西方文化的羅馬為重要源頭,它比東方文化源頭的中國,對保存歷史文物和建築物,比我們重視多了。義大利的斜塔、人獸鬥場,經歷多少風霜,那怕是傾斜了,甚至頹垣敗壁,依舊每年維修,讓他留存下。羅馬的石磚地面,眾多的鋪店,很少拆卸,只準裡面的現代性轉變。進入羅馬城,當年風貌,猶依稀可見。西方文明能這樣注重源頭,傳承便不成問題了。反觀我們的國家,對文物的保存就不太重視了。歷朝宮殿,過去做過國都的咸陽、長安、汴京、金陵,找到城基都不容易,更不必說宮殿了。有了優待清室的條例,清宮殿倖免於災劫。但天安門卻放個毛澤東屍體的紀念堂。破壞了景觀。「文革」時代毀壞的文物和歷史建築、難以計算。「中國熱」以後,別的文物不必說,連字帖都給日本人大量買去。近年許多名帖,我們只可仰賴日本的版本了。一九八七年,韓國人主辦國際筆會年會,我是中國筆會香港分會的代表,中華民國由張殷蘭熙會長率領,團員有王藍、彭歌、張漢良等先生,會中竟出現韓國和日本代表爭認是東方文化的主流,我們幾個人聽來真不是味道。如果我們還不珍惜民族的文物,百年以後,恐怕真成爭議之點。
我國的景觀,真是得天獨厚,山明水秀,鍾靈毓秀,成為泱泱大國。近世民族不肖子孫,沒有好好利用這些自然資源,發展「無煙囪工業」,真是暴殄天物,大陸還出了個學水利的李鵬,為自己「揚名立萬」,硬要把腹地的三峽建水壩。海外有知識的中國人都反對,但反對無效,令人傷心。失去這世界奇景,還無法計出從此經年累月失去的觀光收益,卻已先使三峽兩岸的居民流離失所,真是罪過。如果他真要表現一下水利工程的能耐,疏導好黃河不是更功德無量嗎?黃河居然河藏斷水,可以走過,何等嚴重的事?過去中國有句老話:「湖廣熟,天下足」。「湖廣」是兩湖(湖北、湖南),湖北尚有千湖之省的稱謂,風景絕佳,但在「農業大躍進」的年代,居然動員全省民眾填湖,使希望多了耕地,糧產自然增多了。原來天然的湖泊,不但灌溉便利,並有調節雨水的功能,是湖廣成為糧產最豐鐃之地。自從填湖以後,湖北不但沒有多產糧食,反而因缺水源灌溉,連原有的農地也龜裂了,種不上糧苗,而且因破壞了自然生態,水旱交侵,人民飽受荼毒,還要禍延子孫。
臺灣孤懸於中土之外,開發較晚,固無漢瓦秦磚,具歷史性的建築物較少,但天然景觀卻是大陸的具體而微的表徵,在在多見。小家碧玉,亦自有一番風韻,我們稱之為寶島,是適切的。聽到走過一個甲子歲月的碧潭吊橋要拆去,悵惘自心底湧出。報紙把替代的新橋全景刊出,並用「新歡」來說明。編者真是匠心獨運了。「新歡雖好,舊愛難忘」啊!凡是住過臺北,年在四十以上的人,幾乎沒有不到過碧潭,走過吊橋的。年紀愈長,愈對吊橋有一份難忘的情愫。喜也好,惱也好,甚至不喜不惱,卻也無法忘記走上吊橋的情景,略帶搖晃的橋身,天晴無風,潭水與天一色,俯仰天地,與行雲流水同作過客耳。令人想起陳子昂句:「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若微風輕拂,又有「涼風起天末,君子如意何!」之感。橋上獨自徘徊,令人有身世之感。然而這都不是現代青年所能體會的了。
走過吊橋,紅樓屹立於層巖之上,倒映在潭水中,和巖石上刻著「紅樓」兩字一起浮動著。兩岸雜樹的倒影,遠處的山巒,烏來的瀑布,都依稀在望。在雨中的明虹,有時和吊橋平行而起,成交加的掛在天上,都是一幅美麗的圖畫。我們做學生的「克難時代」,碧潭是常到的「旅遊」好去處。男生和女生,在那個時代,清純得像當時的髮型「輕湯掛麵」式,可是用情之專,當也不是現代的速食麵般,不但可以即食,還配上麻辣肉味,彼此夠「酷」,那些年代,「酷」不但不可愛,還可能是悲情的原素。碧潭有人稱為「斷魂橋」,多半是「酷」的結果,其情可憫,此志卻不可嘉,但碧潭和它的吊橋,卻是誓水盟山的最好地方,臺北人有多少盟誓在那裡舉行?只有「默默兩心知」了。
吊橋是殉情的好去處,也許是在那裡得來的,就在那裡連生命也劃了完結句吧。此外,碧潭確有點淒艷,奮身一蹤,不必像屈原那麼累贅托住一大塊石頭,後果還是一樣,橋高水淺,跳下去就是完結篇,不必肝腦塗地。在臺北還沒有高建築物的當年,跳潭的遠比跳樓的多,殉情者似最多,號不上大學或不能畢業者也時有所聞,我有一位同班同學,聽說留了三年,還是不能畢業,後來在碧潭找到,大概也有這個意圖,幸虧及早發現,我還是出國以後才聽到;上個月,他輾轉來找我,自動說起當年的混帳,屈指一算,竟是近四十年頭了。
到了國外,想起臺北的生活,第一個念頭自然是開滿杜鵑花的椰林大道的校舍,第二個就是碧潭了。詞是青年人的,出國的第一闕詞就是「桂枝香」憶碧潭:「潭深聚綠,靜水出紅樓,柳纏修竹。山遠連雲凝碧,掛天銀瀑;斷虹有意人間事,與平橋,從容相續。經幽尋句,月明對酒,盡休榮辱。念此百年來競逐,數幾代興亡,身世誰屬,差幸朱顏能駐,玉容素柬。舊遊底事堪重記,別如何,春山還簇?幾番高處,登臨辜負,遠舒晴目。」
「舊愛」和「新歡」的對比照片擺在眼前,「新歡」遠不如「舊愛」,不必說少了一份思古幽情,像這樣的時款橋,哪裡都有,沒有一點特別,如果說是依「原貌」,那真是孔子和陽貨之別了,沒有一點精神面貌相似,而且還是個「縮水陽貨」,全橋的長度縮短超過四分之一。這樣好的景觀配上如此「新歡」,真是「大煞風景」,碧潭必然從此明珠蒙塵了。聽說臺北縣以維修費用每年達一千萬,不勝負荷,因此另建新橋。觀光區應有特別專款,全由地方支付,也實在不負責任。一千萬保持景觀和古蹟,就經濟效益言,也是大便宜了。如果以地方開發言,何不在吊橋附近,另建新橋?彼此更相得益彰。自忖這個建議也屬奢望了。
碧潭少了吊橋,失了精神風貌,真是不幸。惟退而求其次,周遭的原來景觀,應予儘量的保留。朱顏能駐者,是自然的「玉容素柬」不是人為的庸脂俗粉和暴發戶喜愛的銅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