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同年代人,總覺得自己的人生階段慢了半拍;不是自己努力不夠,而是大環境的變故,形勢比人強的結果。譬如讀書,我入學是適齡的;但遇上改朝換代,逃難到香港求生,就不得不先放棄學業。我初中同班的同學大學畢業回港,我才啟程入學,剛好遲了四年。以後留學、結婚、子女出生都順延下來。又到最小的兒子入了大學,我才離開家庭到台灣擔任公職。當然個人也有些關係,如果個性叛逆,或有膽量不聽長輩的安排,在香港可以節省四年渾沌的浪費流程。大學畢業後不顧長輩的安排,就可以在香港提前結婚、生兒女。當然人生的歷程會全部改觀,是禍是福都無從想像。我又有很多機會到台灣擔任公職,如果不等待兒子入了大學才安心離家,下半生也有一定程度的改變。到我決心退休回來,到正覺寺去短期出家,師父為我起了個沙彌弟子的法號:「慈栽」,我不禁啞然失笑:「慈栽」讀起來就是:「遲哉」!人生多麼巧妙的安排。
鄉下人有句諺語,「好命的四十歲拉孫過橋」;這已不是傳說了,我們這一代鄉下人還見得多。十七、八歲完婚多的是,到四十歲時,孫子有兩週歲,爺爺拉着孫子過橋,就很平常的了。我的長、次女,不是說不婚,就說不生;只有在香港的幼兒還有點希望。我等到七十二歲,才等到一個小孫女,真有「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感覺,當然就是全家的掌上明珠啦!
長孫女到這世界也有點不平常,還在娘胎就上電視;是香港一個著名電視台要拍成立五十週年的特輯,媳婦曾是該電視台的新聞主播,礙於情誼,挺着肚子也接下來。長孫女出生後要改個名字,除族譜規定排列的一字不動外,我須另取一字配合。還幸虧我讀過《左傳》一篇鄭莊公和臣子們廷議姓名的學理,來決定與他同月同日生的兒子名字。這篇文章,應是我國姓名學最早且最重要的一篇,很有道理。百慮千思,選出一個「宜」字去配合。寓意所遇皆宜,〈宜〉從家從祖(‘且’為祖的古字);還有傳宗接代的男性意象;又有崇樓大廈之象形,宜室宜家。
宜孫嬌小玲瓏,口齒伶俐討人歡喜。長大後佳與「未必佳」,固還未知;但「小時了了」確實少見。兒、媳在她滿歲之前,便分工教英文和粵語,都是道地正宗。還另請了家教,分別教西班牙語和中國語。兩、三歲已習慣多元語言;四歲便上電台講故事並得獎。她三歲正式上幼稚園,學校的作業和家教的補習,就夠她忙了。我對香港的幼兒教育很不以為然,為了追求名校,幼童就需要上好的成績,才能申請到學位有限的名校。童年、童真的香港兒童,很多被追求成績、名校學位而消失了!從小就有向現實屈服的習慣,缺少自信與創意;這是香港教育制度的可悲,貽誤了下一代。宜孫聰明,比同級的同學又早熟,語言又多元化。但學校沒有甄別的機制,良莠不辨,硬是迫她遷就一般的程度,常令她孤歡寡合。正如媳婦說,她已可以和父親英文交談,她還須長年累月學ABC嗎?幼稚的心靈,難免有抗拒與不滿;為了彌補她的委屈,我們都有點寵她。也許正因為這樣,又促成她偶而懶散起來;兒媳看到此路不通,有時又不得不遷就現實,要急轉彎而嚴格起來。宜孫有時跑來告訴我:「有人火山將爆發了!」一聽就知道她的不在意,惹火了父母,也只可對她說:「沒有做好,我也幫不了妳!妳趕快去道歉,做好它吧!」看着她無告的身影,我真憐憫她這小小年紀,怎麼就要承擔無止境的功課壓力!而且這些功課都是重複、死板的,浪費了幼童的天賦和時間。
宜孫原是好動而活潑的;前歲暑期,妻去陪她小住。她跳上床,還趕不及攔阻,她已從另一邊摔下來,幸好木板地,只撞腫了前額,妻也陪上不少眼淚。也是同一年她上幼稚園,又開始學鋼琴和芭蕾舞。聽說這些才藝,入名校都得準備些;次年又學畫,到今年暑期,我回香港去,她的畫風變得有點像畢加索。原來畢加索畫的,正是童真眼中的真實,世人誤以為是抽象,我也在讀到展覽會對作者的介評才糾正過來。宜孫的畫作童真宛然,我帶了好幾張回來,貼在當眼處。我們參觀的現場照片,是宜孫的都被註上許加索,大概是媳婦的幽默。
我家屋前種了一叢矮柏,宜孫出生的一年結了許多柏籽。從鄉下到加拿大定居的大妹就說:「今年大哥家有喜事。」四年以後,這叢矮柏又出現同樣的籽,也是她發現的。兒女生兒育女,這是下一代的事,我們也管不着;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加拿大人,所受的教育和我們出生在中國不一樣;而我還是鄉下土產,傳統為子為孫,早已不合時宜,有時還委屈被怨懟,也就不說不問,徹底又聾又啞。大妹說過也就姑妄聽之,沒有去問訊。宜孫有一次在電話不經意說:「我有弟弟了。」我們也視作童言無稽,聽過就算了。過了一些日子,媳婦在電話告訴我們,她懷孕了,而且還是雙胞胎,已照出是一對男丁。回想那年舊曆新年前,同是佛教徒的老朋友,我們都叫她五妹,在宜孫出生的一年,她熱心在春節前送來九個茨菇,叫我用清水供養,當作春節的盆栽。我說:過去春節是清供水仙的。她說:你如想多子孫,就得供茨菇。我不想逆她的好意,就供養起來,果然長出嫩芽綠葉。那年宜孫出生了。過了幾年,近春節時她又問了起我有沒有供養茨菇;我說沒有,已經有了一個孫女,聽其自然好了!她說我不對,你生三個,下一代只生一個,對不起人類!我那想過這等事呢?經不起她熱心,我答應她去買茨菇,不必遠道送來。也許買得太遲,又正值嚴冬,也許凍壞了,一個個的枯萎,也就一個個的掉棄,最後只留下一個,它不在原有的芽筍上生長,卻分在兩邊另長出綠芽來,以後分豎兩幟,我和妻都嘖嘖稱奇。結果是雙龍胎的喜訊;我們回到香港參加孖孫滿百日的宴會。
我為兩孫配名,大家同意長男孫配家譜既定的排列字,後加一「正」字,二男孫加「立」字。到我執筆寫兩孫定嘉名的意義時,才記起我在二十二年前就任台灣立法委員時,曾請名家刻上一個自勵自勉的大方章:「正色立朝,為天下讀書人增顏色」(司馬光語)。我每多寫較大的字畫,閒章都用上它。到我寫嘉名意義時才想起來,「正」、「立」兩字,早已刻在我的閒章上了。兜兜轉轉,有若天意早定。七十七歲才得男孫,而不只一個是兩個同來;雖姍姍來遲,頗有大畫家黃公望的祖父言:「望子久矣!」故此黃名「公望」,字「子久」;在我來說,孖孫同來,又何遲之有?
今年六、七月間,是正、立孫周歲,宜孫五周歲;我又回去和他們度過。宜孫已懂得照顧弟弟了。正、立牙牙學語、學步。他們的臉大致差不多,只是體型略有大小之分;不小心常長幼錯認。有一次,我在後拉着正孫的雙手讓他學步,想不到他突然往下一級衝下,他很有氣力,我還趕不及開步跟上,怕向前仆壓倒他,雙手還是在上拉着,而身體只可向側倒下;這種驚險,我以後就只能坐着陪他們。他們燦爛的童真笑容,健康的童顏和活力,使我記得先妣的鄉下口頭禪:「金不笑,銀不笑,見到孫兒哈哈笑!」的確體會到了!那位教國語的家教老師,除了為宜孫上課,也安排為男孫上課了!他們也能安靜的聽講一個小時;如果不是親眼看到,真也不相信連話還說不清楚,卻安靜聽課;他們期待跟大人出門的眼神,和見到父母或姊姊回家的喜悅,都令人憐惜和陶醉。外籍傭婦唱英文歌逗他們:‘如果你滿意你的鼻子就拍掌,滿意你的眼睛就踏腳,滿意你……。’他們都跟著節拍拍掌、踏腳……。童真與稚氣,真教人開懷。
我在香港和他們在一起的期間,發現心律不整,在手術檯上面。施手術的醫生說我的血壓很高,要想一些開心的事降下來。我馬上想起這孖孫的笑容、笑聲和天真的眼神。醫生接着就說,你降壓真快!並囑咐我要多想這些開心的人與事,對心律不整會很有幫助。我也想過和兒子這個家的成員組合真巧妙;豬年和兔年出生的各有三人,狗年一人;肖豬組有老豬的我、媳婦和宜孫。肖兔組有老妻、雙男孫。每組三人,可以比賽;肖狗的小兒做過暑期法官,適合做裁判,真是很好的組合。我做夢也會想起宜孫的撒嬌、孖孫的童真的笑容和稚氣的舉動,都令我在夢中笑醒過來;昨夜還在夢中陪他們玩耍,不知怎樣却跌落床下,過了好一陣才爬上來,早上還隱隱作痛,右耳後的頸上,劃了一條結了疤的浮腫血痕,老伴用藍藥水塗上消毒。我說起夢境,連傷痛都渾忘: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新年(2018)又到了;去年五月,老伴想起宜孫轉入國際學校,主要原因,是香港兒童教育制度不合理;正如媳婦說:小學三年級的中文就教〈木蘭詞〉,司編教科書者對兒童程度難道合理嗎?這個質問,誰知教中文的老師却說合理,學生的作業都能證明。憋着一腔長期悶氣的媳婦,再也忍不住告訴她:這種作業,學生連課文的字,很多還不認識;他們怎樣理解?怎樣做作業?還不是迫着家長作偽代做,個別的家長也未必識,又只可串連作弊應付;中文水準的低落,還不足教師反思嗎?兒媳本來都想女兒多讀幾年中文學校,到小學畢業才轉校,只是無法忍受這種摧殘兒童身心的香港小學教育,轉到國際學校去。宜孫自從轉了校,就像脫胎換骨似的,最大的轉變,恢復她應有的童真。鑒於宜孫過去的經歷,是中文的教學方法出現問題;老伴想起雙胞胎的孖孫要上小學一年級,是關鍵的一年,左思右想,居然想到香港小學的中文教學的方法,沒有像過去按步就班,從開始認字或書寫,都是從筆順開始。認字的部首和落筆的先後,不知筆順,初讀中文的幼童,對方塊字的漢文,不知從那裏入手;教師不慎思善教,幼童又怎會喜歡好讀。宜孫就這樣徹底拒絕學習中文,因此只可轉校了。鑒於前車,老伴自動請纓回香港,為孖孫入小學補習中文;兒媳乃大喜,表示歡迎。經過四個多月回來,問起成就,她只說:輪到你回去了,祝你成功!我想:這有何難?大學也教過了,小學一年級,哈哈!
我到了香港經過一個月,已落荒而走。妻問原因。我說:如果我是宜孫,我也會拒絕學中文,她懂得拒絕了!我也不會教一年級的孖孫。家課的作業不是出在教科書上,每天的書包塞得滿滿的,教科書、參考書、作業簿啦!重量壓得小孩佝僂幌幌而行!他們的童年是個和平的悲慘世界。每天的家課有做不完的作業,這還不是問題的癓結所在,但作業上許多生字,學生還沒有讀過;每次還不是家長作弊代做嗎?香港回歸後二十年,家長被迫教子女作假,還疲於奔命,保持名校的學位,這種教育能培養健全人格和人才嗎?